還有三個月就步入高三前了，媽媽突然提議：“葉茴，你要不要去新加坡讀書？”

“嗯，好啊?！?/p>

這件左右終身的事情就這樣被一錘定音。

一個月后，老媽，爺爺和奶奶，這三個李葉茴唯一在乎的家人們在首都機場為她送行。

這不是什么莽撞的決定，而是當(dāng)時唯一能讓生活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選擇。

過去的十七年，李葉茴的生活就像一攤爛泥：平淡無奇，卻又不堪回首。

如果留下來，生活只會更加令人絕望：除非能用兩個月去解決十年未定的戶口，要不就回到學(xué)霸生產(chǎn)地武漢，象征性地做做從未接觸過的高考題型，然后勉強上個二本、隨便度過一生。

所以，聽到“留學(xué)”兩字，她無法抗拒。一個新的開始，就是她當(dāng)時夢寐以求的機會。“出國留學(xué)”和“繼續(xù)坐吃等死”的距離，對她而言等于“生”與“死”。

接下來的三個月，李葉茴繼續(xù)本性出演著一個老實且平庸的姑娘。她甚至還在按時交著不會再接觸的科目的作業(yè)。

“圖什么？” 別人問。

“問心無愧?！?/p>

離開前一周，李葉茴買了信紙，沒日沒夜地給每一位同學(xué)寫信，無論關(guān)系好壞、有否過節(jié)。大家或驚訝或感動，但沒人承認(rèn)常常把“反駁”當(dāng)“個性”的李葉茴是他們親密的朋友。

女兒在一邊奮筆疾書地寫閑信，王小紅開始轉(zhuǎn)移戰(zhàn)場，從“北京戶口”到“留學(xué)中介”。

中介基本是唯一出路，但也只能從本地私立學(xué)校入門，參加培訓(xùn)、再考入政府學(xué)校。

這些私立學(xué)校不做教育，只做生意，充其量就是個成人高考機構(gòu)。這里的入學(xué)門檻只是錢，大批中國人魚貫而入。但是正因如此，反倒讓所有人無論貧窮富貴都站到同一起跑線。

王小紅畢生都沒這么用功過。她日夜調(diào)查，到最后，她掌握的信息量能贏過中介老師。不僅學(xué)校，學(xué)校周邊的設(shè)施她都一清二楚。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英文合同，她獨自熬夜好幾晚去挨個翻譯。

這些事情，李葉茴從沒碰過，她繼續(xù)沉浸在所剩無幾的高中生活，望著北京的日出日落，醞釀著離別的傷感。

離開前的那些日子，她每天都會騎著那輛番茄色的捷安特公路自行車，大街小巷地轉(zhuǎn)上幾個時辰。從西直門向東騎，穿過人來人往的天安門，直達人聲鼎沸的西單王府井，有時候她也會再騎遠一點，去南鑼鼓巷，去后海。

這里承擔(dān)著她太多孤獨的回憶，從小到大，從甜到酸。

臨走前一天她接到一個電話，來自楊金條：她是李葉茴唯一的追求者，脖子上常年掛著金色正方體鏈子，毫無美感。

他愛數(shù)學(xué)，卻拿不出像樣的成績，反倒因為嚴(yán)重偏科穩(wěn)坐年紀(jì)倒數(shù)前五的寶座。李葉茴向來不會被成績差的男生吸引，更何況對方相貌平平，有著土豆一樣的腦袋、大蒜一樣的鼻子。

大家稱他為橡皮糖，因為他太因為各種無趣的理由纏人，怎么甩也甩不掉。被糾纏的人要是急了，也會叫他:“癩皮狗，臉皮比城墻拐彎還厚”。他毫不介意這辱罵，恨不得汪汪叫兩聲給別人聽：“為什么不和我打球，是不是瞧不起我？”，“我給你買了水，你為什么不喝？”，“我想幫你倒垃圾，你為什么躲著我？”

楊金條的終極招數(shù)就是網(wǎng)絡(luò)刷屏：若是被冷落，他便幾百個表情包批量發(fā)送；若是被拉黑，他也會在現(xiàn)實生活里對別人死纏爛打，絕不善罷甘休。因此常常有男生在樓道對其大打出手，女生也在背后竊竊私語。

李葉茴是唯一對他禮貌有加的人，一是因為不想惹禍上身，更何況，誰叫他喜歡自己呢。在楊金條眼中，李葉茴就是女神、是天使，是溫柔可人的校花，哪怕她身材臃腫、皮膚粗糙、其貌不揚。

他的衣服總是臟兮兮的，身上也常有著汗臭味。最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飲食習(xí)慣：他拒絕購買學(xué)校的午飯?zhí)撞停偸遣涿赓M的米飯拌辣椒。但他分明算不得貧窮。為了討好別人帶他打籃球，楊金條基本包攬了全年級男生的飲料。

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人，成了李葉茴目前為止的唯一一朵爛桃花。

臨走前的那通電話里，楊金條問：“你要出國了？” 李葉茴從沒有向他提過。

“嗯?！?/p>

“去哪里？新加坡？”

“對?！?/p>

他沉默片刻，“你能出來嗎？”

“哪里？”

“翠微商場?！?/p>

李葉茴猶豫片刻，拒絕了。

楊金條開始死纏爛打：“求你了，過來?！?/p>

“不了吧，我還有事?！?/p>

“最后一面也不行？”

“實在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走，今天真的有事情。”李葉茴說著就要掛電話。

“我有東西要給你?！?/p>

李葉茴的手懸在掛斷鍵上。

大概一年前左右，當(dāng)楊金條開始給她寫語病連連的情書時，就會隔三差五地在里面塞上一兩百塊錢。

他常常問葉茴喜歡什么。

葉茴說她喜歡騎自行車、喜歡阿迪達斯和耐克、還喜歡成套成套的精品書。而這些都是塞不進信封的。

于是楊金條就開始省吃儉用：吃免費的辣椒拌飯、常年不換襯衫…他的皮膚被辣椒刺激得坑坑洼洼，而且飲食單一讓他看起來營養(yǎng)不良。一百一百塊的生活費就這樣從他日益衰弱的身體里被榨取出來，一張張地塞入那些情書里。

你去買自行車吧，去買喜歡的球鞋吧，去買那些漂亮的硬殼金邊的書吧。

葉茴從沒回信。

望著楊金條在食堂里被辣椒拌飯麻得滿頭大汗，聽著大家對他議論紛紛，作為唯一知情人，李葉茴選擇沉默。

她借著不敏感的情感、刻意忽略楊金條的苦難可能引起的愧疚。

“……不好意思，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李葉茴再次選擇了拒絕。

楊金條鼓起勇氣：“我……我一直想給你買枚戒指。我攢了六千塊。現(xiàn)在你要走了，我把錢給你。”

那一刻，李葉茴長期刻意視而不見的羞愧感直沖心頭，嗆得她連連哽咽?？伤吘故抢钊~茴，一個沒有什么感情的姑娘：“對不起。” 然后掛斷了電話，拉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