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春天比1959年的春天更加漫長也更加難捱。逃荒的人流還在繼續(xù)往這座礦山小城里漫延,他們擁塞了大街小巷,乞討聲、求救聲不絕于耳,死尸也經??梢姟殡S著逃荒人的啼饑號寒聲,城里人也開始挨餓了。好在春天來了,無論是逃荒人,還是城里人,大家的眼睛都被碧綠的山野映亮了,每天就像過部隊似的,縷縷行行的人流涌向了原野、山坡、河灣,采摘著各種能入口的山野菜。受著饑荒的威逼,流言也是滿天飛,慌恐的氣氛黑云一樣,一天天壓得人們顫顫兢兢、喘不出氣來:一會兒是某省某某村整村人都餓死了,一會兒是某某省某某縣,不許外出逃荒,整縣的人都餓死了,一會是某某省調糧保京,餓死百姓上千萬,一會又是某某省一些地方人吃人了……在報紙上天天還是一片鶯歌燕舞的大好形勢下,這些流言能撞破官媒,從遙遠的關內飛到偏遠的黑龍江,也許多少有些影子……那時,我還不知道所謂的蝴蝶效應這一說法,但黑龍江作為一個資源大省,發(fā)生在眼前的事兒也并不美妙。頭一天,老夫子說,看到街上有賣孩子的了,第二天去看,竟有幾十位婦女將小孩插上草標,用這種方式向人們乞討;頭一天,秀才說街上有賣淫的女人,第二天有好奇同學去看,說哪是一個女人,多了去了,很多路口都被婦女占據了,只要有男人經過,馬上上前糾纏,要求很簡單,“給個饃吧,陪你睡覺”……女人為一口吃的已經顧不上臉了,男人更是不要命了,很多商店糧店都遭到洗劫,而且不是一次兩次,很多商店糧店被搶得空空如也,只能關店,更要命的,很多人都開始在街上明搶,只要見人帶點吃的,馬上就跑來一幫人,將東西搶得干干凈凈。一天,陳山月走到班級大哭,她早晨沒吃飯,帶一個大餅子,剛上街,就被一個逃荒人搶去了,幾個當地人仗義地沖上去抓逃荒人,逃荒人把大餅子摔在地上,一番腳踩。當地人把逃荒人一頓打,逃荒人趴在地上,不躲不避,狗一樣將踩碎的大餅子往嘴里塞……如此,陳山月反而哭著去救逃荒人了。
食物搞得人心惶惶,也讓人活得無精打采。
教師培訓班雖然還在堅持,但也無法正常講課了。就是上課,同學們一個個蔫頭耷拉腦的,所問非所答。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干癟的肚子上了,每天想的,就是怎樣讓肚子圓起來。
五月中旬,上級又有了新的厲行節(jié)約決定,培訓班每名學生的糧食,由原來的二十八斤,又厲行節(jié)約三斤,每月只有二十五斤了……這無疑雪上加霜,同學們拿著二十五斤珍稀的黑龍江省糧票,不知道怎樣用它來維持一個月的生命?
面對這種情況,同學們反倒沒有退學的,大家都明白,混在學校,還有二十五斤糧票,到了其他地方,或許就只能餓死了,就像那些逃荒來的人,三天兩頭便有餓死在街頭的。
一旦想明白了,大家都學會自己想辦法了,對肚子采取自救行動。
鄭老師和耿科長商量,決定上午講課,下午讓同學們自行安排。
同學們利用下午時間,三一伙兩一串地走向了野外,不管是野生的,家生的,不管是有主兒的,沒主兒的,只要是吃的,大家誰都不顧及了,猛勁兒往回掏弄。
我和謝玲也不去圖書館了,約會的地點,改成了更廣闊的野外。藍天白云,綠野清風,正是年輕人放飛心情的好去處,但面對饑餓的肚皮,我們對野菜更有興趣。每次出去,我倆都會采滿滿一大筐野菜回來。小興安嶺的山野菜很多,桔梗呀猴腿呀老桑芹呀野雞膀子呀柳蒿芽啊,滿山滿嶺,應有盡有……我就是在饑餓當中,認識了很多小興安嶺的山野菜。但野菜畢竟是野菜,當不了糧食,煮好一大盆,把肚子裝得溜圓,到外面一活動,兩潑尿一撒,肚子又癟下去了。我們除了采野菜,也開始小偷小摸了,有時路過生產隊或農場菜地,也會偷偷拔點菠菜拽幾根蔥。有一次在生產隊的黃瓜地里,我倆摘了五六條黃瓜,一個男人罵著喊著追了出來,我拽著謝玲就往村外跑,謝玲不小心被絆倒在地。那男人追到跟前,見是兩個可憐兮兮的學生,他把我倆扔掉的黃瓜扔給了我們,搖搖頭,嘆息著離開了。
謝玲抱住我嚎啕大哭,我沒有任何語言能安慰她。
人活到了這個份上,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一天下午,我們救助肚子的活動還沒有開始,老夫子秀才和我,都懶懶地歪在床上,謝玲和陳山月陪著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這時,糊涂美人進來了,她說要請我們幾個吃飯。我以為聽錯了,懷疑地問了一句:“真的?你是說……你是說請我們幾個去你家吃飯?”
糊涂美人裝成生氣的樣子,瞪我一眼:“不去拉倒。”
“誰說不去了,我早就盼著哪,你真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為了吃一頓飯,我快喊她姑奶奶了。
糊涂美人說:“張守義,就你嘴兒好。我請你們,是報答你們在學習上對我的幫助。今天李所長去外地辦案了,我就想請你們去我家吃一頓?!?/p>
胡玉珍說得誠懇,我們幾個很感動。老夫子說:“謝謝胡玉珍同學,我們幾個今天救助肚子的行動,就是你家了?!?/p>
我們一行五人到了糊涂美人家。
我這是第一次光顧糊涂美人家,她家也是住的樓房,但比鄭老師家寬敞多了。只是女主人有些不會料理,室內弄得沒有條理,用東北話說造得皮兒片兒的,就像主人的化妝術一樣。胡玉珍把我們讓進屋,告訴我們,吃的東西都在廚房里,大家自己動手吧。我們走進廚房一看,實在吃了一驚,雞魚肉蛋,各種蔬菜應有盡有。我望著這些琳瑯滿目的食品,不得不佩服,胡玉珍能嫁一個派出所長,是多海馬英明偉大。
老夫子一見這些東西,十分興奮,說道:“守義、秀才你們倆上客廳去吧,廚房放不下這么多人。讓三位女士打下手,今天我掌勺兒?!?/p>
“太好了,就讓三位千金侍奉我們老夫子吧?!?/p>
我和秀才回到了客廳,我倆的興奮點都在胡玉珍家緣何會有這么多好吃的?秀才感慨道:“以前我還真不知道,一個派出所長算多大的官兒?今天從他家的東西看,還真不能小瞧這個小保長了?!?/p>
“他雖然是個小保長,這些東西也不可能是強奪來的,那也是人家分配的?!?/p>
“是呀,正因為是分配的,更讓人感到不公。外面有那么多人餓死,他們卻還在吃香的喝辣的……”
秀才正在憤憤不平時,老夫子他們幾個就做好的菜端上來了,其中的雞魚肉蛋特別誘人。胡玉珍啟開一瓶鶴崗原漿逐個給大家倒酒,她端著酒杯說:“各位同學,感謝大家學習上對我的照顧。沒有什么好吃的,大家就湊和著吃吧。”
我接過話說:“漂亮的女主人,謝謝你的美意。我們都饞壞了,還是開吃吧!”
大家哈哈大笑,干了杯中的酒,就飛快地拿起了筷子,餓狗搶食般撲向了雞魚肉蛋,緊接著就是一陣狼吞虎咽……好像大家還沒怎么吃呢,一會兒功夫,桌上的大盤小盤全現出了光光的盤子底兒,一張張盤子就像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眼睛,冷冷地瞪著我們這些斯文掃地的食客。這時,大家才回過味來,都很尷尬。糊涂美人也不好意思了,說:“都是我考慮不周,做得太少了,大家肯定沒吃好。下次我一定多準備一些,讓大家好好吃一頓?!?/p>
我們謝過胡玉珍,懷著歉疚的心情離開了糊涂美人家。
回宿舍的路上,想到秀才的憤憤不平,我心里也是十分不是滋味兒,在這個老百姓連野菜樹皮都填不飽肚子的年代,一個小保長,家中竟有這么多好吃的,(刪去八十字)……想至此,一個罪惡的想法在我的腦海里成形,以后,我也要學壞了,當然不是偷和搶,我還沒有那個勇氣,我只能利用糊涂美人對我的好感,在她身上下功夫了……我為我的想法得意,不由念叨了出來:“可愛的糊涂美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謝玲捅我一下,說:“發(fā)什么神經,說什么呢?”
“沒說什么?!?/p>
“什么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糊涂美人就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p>
“看把你美的,不就一頓飯么,值得你發(fā)神經?”
第二天下午,我沒有去搞救助肚子行動,讓謝玲和陳山月他們一起去了。我想去看看表姐,春節(jié)后好幾個月沒有去她家了。一到表姐家門口,就聽到表姐夫囔哧鼻子在謾罵:“什么世道兒,把老百姓都餓死了,還天天吹牛逼呢?!?/p>
聽到這里,我推門走了進去。
表姐一家人的變化讓我吃驚。表姐消瘦得厲害,滿臉黑灰色,一雙愛眨巴的大眼睛呆滯無神,說話唉聲嘆氣的;表姐夫的變化更是驚人,大頭、大腦、大屁股壓縮了一圈兒,三根筋挑著一個長長的脖子,活脫脫一只壓扁了的大螳螂;大寶也變成了小寶,從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一年前的虎虎生氣了。
表姐還是愛嘮叨,說:“守義呀,你說這樣下去人不都得餓死么?大人死就死啦,大寶可咋辦?他還是個孩子呢。你姐夫整天就知道挺尸,也不出去想想辦法。”
表姐夫囔哧著鼻子說:“你不用瞎嘟囔,有辦法早想了。去偷?去搶?去要飯?那也得知道上哪里去偷去搶去要啊!挺著吧,餓死到好,省得活受罪?!?/p>
表姐夫說著,眼淚和鼻涕一起淌了出來。
我心酸地望著表姐一家人,不知道說什么才能讓他們振作起來?可總不能放挺等死呀。我生氣地對表姐夫說:“虧你還是個男子漢,眼淚能當飯吃么?無論如何也不能趴下,吃不上干的吃稀的,沒有稀的山上還有野菜。我就不信別人能活你就不能活,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了?”我不知這番話對囔哧鼻子表姐夫有沒有用?可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就把兜里僅有的五斤糧票掏出來放在炕上,推門就走。
表姐喊著追了出來,我走得更快了。
從表姐家出來,我一時沒有地方可去,便去了鄭老師家,我很惦記乖巧伶俐的小丹丹,她父親再喪盡天良,也不會讓自己的親生女兒挨餓吧?
看到我,老師顯得非常高興,笑著說:“有兩個星期沒來了吧?”
我說道:“不是兩個星期,是三個星期?!?/p>
老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
丹丹聽到我們說話跑了出來,我抱起丹丹親了一下她嬌嫩的臉蛋說:“讓叔叔看看,我們美麗的小公主餓沒餓瘦?”
丹丹看了我半天道:“叔叔瘦了,叔叔胡子又長了。媽媽說我也瘦了,姥姥說我是餓的,我告訴姥姥我不餓。”
聽了丹丹的話,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兒,不知道如何幫助她們,坐了一會兒,便告別老師走了出來。
經過反復考慮,我要對糊涂美人實行我的計劃,搏得她的青睞,好從她那里騙些吃的。
我開始對糊涂美人大獻殷勤,有事無事兒圍在她身邊轉悠,挑逗的眼神,客氣的話語,一股腦兒全拋向了有頭無腦的糊涂美人。在我的色誘中,我感到糊涂美人快招架不住了,果然,一星期沒過,糊涂美人見身邊沒人,對我說:“守義,你對我這么好想干啥呀?”
我盯著她的眼睛說:“你長得漂亮,讓人喜歡,我為什么不能對你好?”
“瞎說?!焙棵廊梭@喜地說出“瞎說”兩個字,見謝玲從門口進來,紅著臉離開了。
我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但我斷定,她很快她就會接近我。
果然沒出我所料,星期六下午,糊涂美人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叫我星期日上午去她家。我非常高興,魚兒咬鉤了。
第二天上午,我如約來到了糊涂美人家。
糊涂美人笑著把我迎進客廳,沏茶倒水忙活著。我坐在沙發(fā)上欣賞著糊涂美人,說句心里話,如果她不糊涂亂抹,美人二字當之無愧。她發(fā)現我在看她,也可能還發(fā)現了我盯著她奇峰突起的乳房,略顯慌亂地說,“你沒事亂看什么?”
“看你?!?/p>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頭一回看。”她說完這句話有點忸怩不安了。
“你當然好看,咱們班上哪個女生也比不上你漂亮?!?/p>
“瞎說,我是結婚的人了,怎么比得上小姑娘謝玲呢?!?/p>
“謝玲是謝玲,你是你。謝玲沒你成熟,也沒你漂亮”我的話一半出自真誠一半出自恭維。
我剛恭維幾句,沒想到糊涂美人精靈般地飄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口,馬上閃開了,說,“你自己喝茶吧,我去給你做好吃的?!?/p>
糊涂美人滿臉通紅說完這句話,慌亂地走進了廚房。
我摸著被她親過的地方,沒有得意也沒有開心,心里不知是股什么滋味兒。
廚房傳來豆油的吱吱聲,鍋鏟翻動的呯啪聲,一會兒,糊涂美人端上兩盤香噴噴的菜,一盤紅燒鯽魚,一盤青椒炒肉。她又拿出兩個罐頭準備啟開,我說吃不掉的。她說一頭牛你都能吃下去。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抬頭看看表,慌亂地說:“壞了,十一點了,再有半個小時李所長就回來了,這可咋辦呢?”
我有點不高興,說道:“你怕李所長?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p>
我站起來準備走,糊涂美人一把拉住我,急得幾乎哭出來,說:“你干啥呀?”
弄得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對她說:“你不用著急,我拿回去吃吧?!?/p>
她一聽高興壞了,說:“我咋沒想到呢!”
她找了一個很大的飯盒,把魚和肉都裝在里面,又找出個布兜把罐頭也裝上,她看了看表對我說:“守義,你不要怨姐,我忘了他今天中午回來,下次我一定把時間安排好?!?/p>
我安慰她,“沒關系,以后時間長著呢?!?/p>
糊涂美人送我到樓梯口,忽然像想起什么又跑了回去,回來時她手里拿著二十斤糧票和二十元錢,激動地塞在我手里,紅著臉說:“只要你不忘了姐,什么時候都不會餓著你的?!蔽疫€沒來得及推脫,她快步走了回去。
我沒有去宿舍,直接去了鄭老師家。丹丹看到魚肉和罐頭,高興得蹦蹦跳跳,我親了親她的小臉蛋,怕老師追問東西的來源,撒個慌就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