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培訓班開學了。
我又有了新的老師,姓鄭,叫鄭月華。鄭老師二十七八歲,長得很像古人畫的仕女圖,豐滿、溫柔、典雅,尤其一雙大眼睛,既清澈如水,又像蒙著一層薄薄的云翳,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鄭老師是和耿科長一起走進班級的,耿科長介紹說,鄭老師原是第三中學老師,是市里的優(yōu)秀教師,局領導對我們這個教師培訓班十分重視,這才特意抽調鄭老師來教我們,我們班的一切都由鄭老師一人負責。
我開始為鄭老師擔心了,我們這個大雜燴班,她要教幾門課程,還要管理,能行么?
我們這個教師培訓班確實是個大雜燴班,三十七名男同學,十三名女同學。學生中,有本省的,有外省的,本省的有本市的也有外市的,還有附近農(nóng)村農(nóng)場和山村林場的……年齡從三四十歲到十六七歲不等,很多同學都有了家室。同學們雖然來自五湖四海,但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目標,就是能夠找到一口飯吃,找到一口飯吃的先決條件是找個工作,有了工作,才有飯吃。
鄭老師第一天沒有講課,她先給同學排座,將年齡相仿的同學排到一起,我和謝玲排在了第一桌。鄭老師排完座對同學說,她還要摸摸大家的底兒,她掌握了大家學習到什么程度,才好制定學習進度……鄭老師摸底時,叫了三個助手,由我謝玲還有一個叫倪春萍的女同學,協(xié)助她一起調查、摸底兒。鄭老師把我們三個叫到辦公室,說“你們的任務就是挨個調查好同學們的實際文化水平,和他們講清楚,知道了他們的實際底細我才好做好教學方案。你們的調查,主要側重語文和數(shù)學兩科,另外,也順便了解一下同學們來培訓班以前都是做什么的?!?/p>
我們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有鄭老師的尚方寶劍,我們的摸底調查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白天在教室,晚間在寢室,同學們很主動,談了他們的身世,談了他們的文化程度,談他們目前能接受得了的課程……調查中,也有碰釘子的時候,如本市同學陳山月,她長得很像我的同學鐘玉花,小巧玲瓏,小頭小臉,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都很均勻細致地搭配在粉白色小臉上,但她和鐘玉花不同的是,鐘玉花給人一種嫻靜、溫柔、善良的感覺,陳山月則處處顯露過多的嬌氣和傲氣。她說自己初中畢業(yè)兩年了,無論老師開什么課都可以,根本沒必要問她。我讓謝玲出兩道數(shù)學題給她,是初一的解方程,她解了半天也沒解出來,臉不紅不白地質問我們:“我忘了,你們憑什么考我?”
我說道:“忘了沒關系,可以再想想。這不是考你,是摸底兒?!?/p>
她驕橫地道:“摸我底兒?我還沒摸你們的底呢?!?/p>
我們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離開陳山月,謝玲氣呼呼地發(fā)牢騷:“這人一定是昨晚被男友給踹了,一肚子怨氣發(fā)到我們身上來了。”
摸底中,除了碰釘子,也遇到了我們喜歡的同學,如老夫子陳嘉良和糊涂美人胡玉珍。
兩人的綽號都是我起的。
陳嘉良三十五歲,長得有點老氣,說話喜歡搖頭晃腦夾帶著手勢,隨時裝出一副文質彬彬,卻多少帶點夸張的滑稽樣。每當看到他搖頭晃腦的酸腐勁兒,大家就會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陳嘉良是寶泉嶺農(nóng)工,我們向他摸底時,出人意料地坦誠,他邊比劃著邊晃著腦袋講:“我沒讀過初中,小學嘛那可是正兒八經(jīng)畢業(yè)的。文憑有大本,我就算小本吧。我以為,文化程度是不能用大本小本衡量的。我雖然是小本,但在寶泉嶺農(nóng)場,要說讀書人,可是非我莫屬?!度龂贰ⅰ端疂G》、《三言兩拍》這些大書,我都看過……唉,只是生不逢時啊?!?/p>
老夫子悲涼地嘆息著,嘆息過后,竟搖頭晃腦朗誦起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成空……
我們被老夫子感動得一塌糊涂,像躲瘟疫一樣離開了他。
倪春萍說:“想不到陳嘉良這么有才。”
謝玲笑著奚落倪春萍:“你真是慧眼識英雄呀!”
我沒有理會兩個小女人的心態(tài),寫到這里,現(xiàn)在只想盡快把糊涂美人介紹給朋友們。
糊涂美人叫胡玉珍,二十三歲,她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橢圓形下巴上配了一個花菇朵小嘴,確實是個美人坯子。不過,美人兒也有讓人不敢恭維的地方。她知道自己美,還想錦上添花,在漂亮的臉蛋上又抹又畫,那些姻脂粉兒,涂抹得該厚的地方不厚,該薄的地方不薄,該紅的不紅,該白的不白,感覺中,就像一個撇腳畫家,本來輪廓勾得好好的,卻不料涂色時,將一切都糟蹋了。更令人費解的是,她涂抹到脖子時戛然而止,好像從沒想過,用粉霜也能遮蓋住總也不洗的脖子。我敢打賭,她一年也不會洗一回脖子,黑黑的脖子,紅紅的嘴唇,白白的小臉上再加兩塊圓圓的腮紅,輪廓清晰,涇渭分明。
我叫她糊涂美人,謝玲和倪春萍罵我太損,損就損吧,誰讓我碰上這么糊涂又這么美的美人呢。
糊涂美人很誠實,像對待老朋友一樣,把她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們。
糊涂美人兒家是河北的,小學畢業(yè)后在生產(chǎn)隊干過幾年,大躍進后難以生活,父親帶著全家逃到了鶴崗,為了落戶,他父親認識了管理戶籍的派出所長老趙,聽說老趙沒結婚,為了落戶口,將她嫁給了老趙。老趙是轉業(yè)軍人,比胡玉珍大一倍還多三年。
糊涂美人說:“老趙年齡是比我大,可你們太小不知道,這男人大了可好了,對媳婦知疼知熱的。我家老趙在家啥都不讓我干。但我也不能總在家待著啊,聽說招教師我就報名了。老趙不讓我念,說怕我累著,我不管,在家不吃不喝的,也不讓他進被窩兒,這一招兒,老趙就沒轍了,不得不把我送到培訓班。我連試都沒考?!?/p>
最后,糊涂美人誠懇地求我們,以后一定多幫幫她,不然她會跟不上課的,跟不上課,老趙就不讓她念了,不讓她念了,她還得回家待著。
聽完糊涂美人的話,我心里像打翻了一瓶五味瓶,不知道什么滋味兒。
我們最后一個摸底對像是山東秀才魯余糧。
魯余糧雖然高中沒畢業(yè),卻是我們班上學歷最高的人。
魯余糧上下一色穿著家紡布衣服,臟兮兮的,給人一種土頭土腦的感覺,再加上不茍言笑,看上去有點呆滯,可和他談起話來,就看出了他的內涵,他才是同學中最有文化的,也算得上班上真正的秀才了。我就叫他山東秀才。
我們把摸底情況向鄭老師做了匯報,鄭老師聽后很高興,慢聲細語地對我們說:“有了你們的摸底,我也好做教學計劃了?!?/p>
第三天上課,鄭老師就宣布了她的教學計劃,針對我們這些學生特點,先開兩門課程,主要講語文和數(shù)學,從初中一年級開始,三年時間講完初高中全部課程,其中還包括觀摩教學。
我們的第一堂課就這樣開始了。
剛上課時,鄭老師略顯緊張,但很快進入了狀態(tài)。她的課講得非常好,語言和聲音都有很強的誘惑力,再加上她端莊高雅的氣質,漂亮的長相,同學們自覺不自覺的都被她吸引過去了,尤其那些年齡比鄭老師還大的同學,我看他們聽得更為專注,至于聽沒聽懂,那就因人而異了。
我原先擔心鄭老師怎么教這個雜燴班,現(xiàn)在不用擔心了。不過,有一件事情卻是讓我心里有些不平衡,三天后,鄭老師宣布任命班干部,她沒有通過推選,就直接宣布了任命。班長是老夫子陳嘉良,副班長是倪春萍,我和謝玲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我心里有些不服氣,但也只是心里而已。
還有一件事讓我弄不明白,我發(fā)現(xiàn),鄭老師對我們幾個年齡小的同學很和藹,對那些年齡大的同學,卻顯得冷冰冰的。一次老夫子問她一道數(shù)學題,她生氣地說:“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做,來培訓班干什么,還當班長呢?去問張守義?!闭f完后,鄭老師似乎覺得自己的話太生硬,看了老夫子一眼,緩和一下口氣道:“當班長一定要努力學習,要給同學做個榜樣?!?/p>
老夫子尷尬地說:“我不是不會么?!?/p>
“不會不是理由。我們這是教師培訓班,不能從一年級教起?!编嵗蠋熖貏e強調了“教師”二字,說完就回辦公室了。
我走到老夫子桌前,幫他做好那道數(shù)學題,安慰他說:“不要急,只要努力,會趕上的?!?/p>
我對鄭老師的態(tài)度百思不解,她對大同學為何如此心態(tài)呢?
這天晚上放學后,鄭老師叫住我和謝玲,讓我倆上她家去。我們沒好意思問什么,就隨同鄭老師到了她家。鄭老師家住在老城區(qū)一棟樓房,樓很破舊,灰突突的就像一個大火材盒。但一進入室內,卻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客廳寬敞明亮,一個落地花架上,擺著一盆燈籠花,寫字臺上面放著書架和筆筒,一幅俄羅斯列維坦的油畫懸掛在正中墻壁上,兩張沙發(fā),一個茶幾……布置雖然簡單,顯得很有品味。
我們剛在客廳坐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領著一個三四歲漂亮的小女孩兒,從臥室走了出來。鄭老師向我們介紹,這是她母親和她女兒丹丹。我和謝玲恭敬地問候了一聲伯母,我伸手抱起丹丹。
鄭老師吩咐丹丹:“快叫叔叔?!?/p>
丹丹仔細地看了我一會兒,稚氣地問:“你是媽媽的學生么?”
“是呀!”
“媽媽的學生我都叫哥哥姐姐,為什么要管你們叫叔叔姨姨?”
聽了丹丹的話,大家都笑了。
鄭老師說:“丹丹,媽媽以前的學生小,現(xiàn)在的學生大,你就應該叫叔叔姨姨了?!?/p>
丹丹調皮的對我一笑,故意拉長聲喊道:“叔叔——姨姨——”
鄭老師把丹丹抱過去,對伯母說:“媽,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兩個學生,張守義和謝玲。今晚在家吃飯,把我大舅捎來的那條魚做上,學校的伙食太差了?!?/p>
“不,鄭老師,我們不能在這吃飯。我們還沒有給老師買過一分錢東西,怎么能在老師家吃飯呢?!蔽亿s緊拒絕,和謝玲站起來就要走。
鄭老師生氣地說:“走什么走,老師留你們吃頓飯還不行么?”
我們只好留下來。謝玲去廚房幫伯母打下手,我在屋里哄丹丹??粗@么溫馨的一家,我不由想到了媽媽,想起了我離家那天夜里,媽媽流淌的眼淚……一時間,我的眼角有些濕潤。
鄭老師看出了我的情緒變化,關心地問:“守義,想家啦?”
我點點頭。
老師親切地看著我說:“守義,慢慢就會好的,想媽媽就上老師家來,老師這就是你的家?!?/p>
鄭老師的語調像媽媽一樣溫柔,我強將眼淚忍了回去。
伯母和謝玲把菜做好了。一條香噴噴的紅燒鯉魚,又配了幾樣小菜,鄭老師啟開了一瓶紅葡萄酒。鯉魚雖是腌制過的,卻讓伯母做得有滋有味兒,小菜也非常可口。老師頻頻為我們夾菜倒酒,使我大有回到家里的感覺。
飯桌上,我們很輕松,談話也很隨意,謝玲談了老夫子陳嘉良刻苦學習的情況,我講了糊涂美人可能要跟不上進度。
“什么糊涂美人?”鄭老師疑惑不解。
謝玲笑著回答:“糊涂美人就是胡玉珍。不會化妝,張守義就給她起了個‘糊涂美人’的綽號?!?/p>
鄭老師聽后哈哈大笑,說道:“張守義,你真是個天才。”
這頓飯吃得溫馨愉快,充滿歡樂,謝玲卻不合時宜地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
謝玲看著天已經(jīng)黑了,就問鄭老師的母親:“伯母,天黑了,鄭老師愛人怎么還不回來吃飯?”
聽到謝玲的話,伯母的臉沉了下來,哆嗦著說道:“不提那狼心狗肺的東西,他讓狐貍精迷住了,兩個月都沒回家了。我女兒嫁給他,算倒了八輩子霉?!?/p>
“媽,說這些干啥?”鄭老師紅著臉阻擋母親,我發(fā)現(xiàn),眼淚在鄭老師眼圈里打著轉轉兒。
我不知怎樣勸解,語無倫次地說:“伯母,不要生氣,老師不要傷心,事情會好起來的?!?/p>
鄭老師擦了擦眼淚,勉強笑了一下,那笑苦澀得讓人難以下咽。
自從謝玲問了這句話,飯桌上的氣氛沉悶了下來,我和謝玲趕緊吃完飯,向鄭老師和伯母告別,鄭老師也沒留我們,把我們送到了門口。
離開鄭老師家,我和謝玲在空曠的街道上走著,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心里都在翻騰著鄭老師家的一幕,我在想,鄭老師給人的印像多么善良,又多么漂亮,卻成了被人拋棄的怨婦,世上的事兒,真是難以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