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的男友并未讓李葉茴加倍珍惜。當然,也可能總是言聽計從的,也沒什么意思了。畢竟,真正能相伴終身的人事物是被吸引來的,不是求來的。只是她不明白,只要自己心中的那些不舍和依戀依舊那么洶涌澎湃,吳松毅就永遠不會被她吸引。
經歷五十天的一路向北后,李葉茴終于回家了。相比于“長途旅行”給年輕人帶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李葉茴并未有觀念上的徹底反轉。她看了很多大同小異的廟,也看了很多大同小異的山,在大同小異的湖水中坐著大同小異的船,只有獨一無二的糾結男友給自己大同小異的行程帶來與眾不同的痛苦體驗。
初次留洋回京,李葉茴有幾處必去拜訪之處:交大東路上陪伴了她整個青春的書店、鼓樓的陳記鹵煮火燒、還有后海酒吧一條街以及周邊錯綜復雜的小胡同們。
這兩天去轉悠兩圈,發(fā)現(xiàn)那書店只賣教輔材料了、鹵煮火燒也偷工減料了,甚至那孩子們最愛捉迷藏的小胡同們也被夷為平地了。整個北京只有自家那棟灰樓還固執(zhí)地站著。
她一共回國了兩周。一周呢,她和王小紅奔赴鳳凰,去看那被徹底商業(yè)化了的“古代”河景。沿岸的多家餐廳風格大同小異:都高掛著“日本人不許進”的橫幅,炒著差不多的菜品:南瓜花雞蛋湯、辣炒河魚和干煸豆角。
傍晚,母女倆手挽手地在河邊遛彎。王小紅對“名?!蹦切┍娝苤暮锰幦鐢?shù)家珍。
李葉茴懶得調整面目表情,任眉毛下垂:“可是我不開心,我……”
“你憑什么不開心?這么好的學校,你憑什么不開心?”王小紅苦口婆心。
談話到此為止。李葉茴安靜地吃梅花糕,把母女穿著民族服飾的江邊合影導入手機、用心編輯著新的朋友圈,昭告天下她們的母女情深。
在前往泰國做志愿者的飛機上,她想不起來自己寶貴的大一生活都做了什么:不是和自己過不去、非要搞明白人生使命,就是為不如意的現(xiàn)實輾轉反側。對了,還有對付吳松毅,這個占據(jù)了她至少60%的時間來談戀愛的家伙。此時此刻,“妥協(xié)”已然成了李葉茴的名片。無論學業(yè)還是生活,她都以新面目面世:性格溫柔、心胸寬廣。
志愿者項目正式開始前,全世界的志愿者們被聚集在一個叫做“呵叻府”的省份培訓三天。
這是李葉茴第一次嚴格意義上的海外項目。此時的她好歹也是個背包獨自流浪過五十天的旅人,“和陌生人講英文”的窘迫已經被一次次的嘗試磨沒了。當然,病句和結巴還是時不時地蹦出來,暴露了她的基礎不牢,但是她已不愿再費盡心力去糾結這些成長路上難以避免的窘迫瞬間。
三天訓練營中,李葉茴一直盡可能認識更多人,并成功收獲了一籮筐的成長故事。中國大陸、香港、澳門和臺灣地區(qū)這一波華語圈的朋友們總是湊在一起、分享著更相近的習俗文化。當然,到了后期,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華人不管會不會講中文,也和她們抱成一團。
性格活潑的李葉茴像是整個團隊的領袖,她也樂衷于在大家合影時“嘩眾取寵”一番。即便如此,“裝出來的領導人永遠都是裝出來的?!彼粲兴嫉卦谂_燈下寫日記:團隊建設的時候,那些來自歐美的洋人們借用語言優(yōu)勢成了真正的帶頭人。他們被簇擁在團隊內部指點江山,又毫不膽怯地在講臺上夸夸而談。我也有足夠的語氣,可是我的英文發(fā)言卻總是讓他們一臉驚恐……
三天訓練營結束后大家被分散去泰國“呵叻府”里的各個學校。離別前夜,負責帶隊的泰國大學生為大家舉行了特殊的儀式:就像電視里的約會游戲一樣,大家分為兩隊、面對面坐成里外兩個圈,每隔兩分鐘大家就向左邊挪一個位置,換一個人說說肺腑之言。
朝夕相處幾天了,李葉茴卻還是對一些人印象不深。比如一個矮矮小小的印度男生、還有個傳說曾橫渡漢江,從朝鮮逃到韓國的“脫北姑娘” 。當然,有些人對她也毫無印象,但大家都毫不顧忌地在陌生人面前展露最大善意?!吧缃豢謶职Y”這種東西似乎早就從人類的基因消失了。
儀式的結尾,主持人讓大家把成人世界的一切憤懣不平吼出去、帶著最清澈溫柔的心去迎接孩子們。
學生們將主持人、和一個及腰的喇叭鼓圍在中央。
主持人狠狠用拳頭砸向鼓面,面目猙獰地沖天吼著。在遠觀的人們一擁而上、和身邊的陌生人十指相扣、高舉雙手、大聲嘶吼。幾輪下來之后,他們的吶喊突然多了些節(jié)奏感、變得悅耳起來。最后的最后,人們載歌載舞,在單純的鼓點和聲嘶力竭中同時找到了浪漫與狂野。
李葉茴非常幸運。她的寄宿家庭既不是想象中骯臟污穢的毛坯房、也不是經不住風雨的茅草屋。
負責照應她的是學校里的教導主任和副主任,她們也是姐妹倆:一個是家庭美滿、子孫滿堂的姐姐古努,另一個是愛管閑事、獨居的妹妹古來。在泰國,除了律師和醫(yī)生外,就屬老師最受尊敬、并有著高于遠平均線的薪水。所以,在這個貧窮村莊,月薪均高于一萬人民幣的姐妹二人絕對是當?shù)馗晃?,而李葉茴也有幸能夠兩家別墅輪流住。
他們對她尊重極了、并有著強大保護欲。
李葉茴結束一天課程后,卻依舊沒有任何自由。古努和古來都害怕她在這個平靜的小村莊會被街上的壞人拐走,于是就連過馬路,她們也會緊緊握住李葉茴的手,一副隨時準備為國際友人犧牲的模樣。當然, 他們理解李葉茴小鳥一樣自由的靈魂,所以每次飯后古努和古來都會輪流騎摩托車、后面載著李葉茴、前面放著古努的小孫子那奴,在村莊里轉一圈,然后再回家換下那奴、放上那奴的妹妹娜娜,在村子里再橫沖直撞一通。
村民們對她也是畢恭畢敬。每次“古”家人的摩托車轟鳴聲炸跑了村里的麻雀,李葉茴的學生們就都端著飯碗從破破爛爛的房子里鉆出來、拽著風箏從稻草地的另一頭跑過來。有時候男孩子們正打著架,也要鼻青臉腫地從田地里冒個頭,給李葉茴鞠個躬, 之所以沒有按照禮儀雙手合十,是因為他們正揪著對方的耳朵、誰都不肯讓步。
李葉茴負責從幼稚園到初三學生的英文課。
她最中意一對兄妹:妹妹南瓜在幼兒園中班、性格靦腆,哥哥大碗在小學一年級,不茍言笑。雖然總是面無表情,他們都是非常漂亮的孩子,有著長而舒展的黑睫毛和黑鉆石一般的眼眸。
每次李葉茴路過南瓜和大碗的家,兩個孩子就會急匆匆地跑出來,但是一言不發(fā)、也不合十行禮,只是用純潔的大眼睛困惑地看著李葉茴,好像在想:怎么又是她?
李葉茴透過他們家小小的門簾,看到屋子深處有個佝僂的剪影。古努說這是他們的繼母。愛管閑事的古來每次談及此事、寬大的鼻孔止不住冒氣:“她打孩子!”
古努和古來都不愿意詳談。李葉茴只是隱隱心疼,雖然大人打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她每天會準備多余糖果給兩個小孩。但是他們依舊沒精打采,仿佛永遠不能被取悅。
初三班有一個人妖。李葉茴讀的第一本英文原版書叫做《The World of Transgender》 (變性人的世界)。書里說:人妖,是不小心生為男兒身的女人。她們因此比女人更加懂得聆聽身體的召喚,而且她們相信自己比女人更女人。
人妖壽命短,這一事實眾所周知。然而,人們不知道的是,其實在曼谷Siam Square劇院表演是大多數(shù)人妖的最佳歸宿:專業(yè)指導、穩(wěn)定薪資和拋頭露面的機會都不是問題。即便為了保持舞臺形象,表演者需要定期注入會折壽的激素藥,但是那在驟亮的舞臺燈光下優(yōu)雅現(xiàn)身的一瞬間,什么苦痛折磨、短暫未來的擔憂……這些對一個真正追求藝術的變性人而言都不成問題。
普通女人為生活忙碌。受盡千辛萬苦化作女兒身的他們,只能為美麗而活。
初三二班那個變性人尤其是。
學校規(guī)定男生必須剔板寸,還是男兒身的變性人大麥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有著女孩子都模仿不來的嫵媚妖嬈,把周邊萬物變成電影鏡頭,也讓身邊所有女生黯然失色。
然而,大麥卻從未因為變性人的身份過有任何窘迫難堪。他青春洋溢、自信美麗 ,真的非常美麗。
古努說:“這是他的自由。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男生應該剃板寸,這是國策,但是一旦步入社會,這就是他的自由了?!?/p>
有一天,李葉茴教他們“Dream”這個詞。
大麥昂首挺胸:“My dream is to become a superstar.”那一刻李葉茴被他的神情徹底打動。她帶頭鼓掌,其他同學也一如既往地模仿著他們眼中神仙般的外國老師、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當時誰都沒想到,兩周之后他們將永遠失去這個“姑娘”。
每個泰國人都有一個“外號”。比如南瓜、碗、大麥。李葉茴很快獲得她的泰國外號:蓮花。
自從她有了泰國名字,那些舌頭不會拐彎的孩子就徹底忘記她那難以發(fā)音的真名“雷、牙、為”(李葉茴),轉而稱她:蓮花老師。
除了一個初三班的叫做小球的男生,他一直堅持叫她:雷牙為,甚至發(fā)音更糟糕。
“雷牙為老師,晚上好?!泵刻煜掳啵钊~茴都會看到獨自迎著夕陽踢球的小球,他正樂此不疲地顛著球。這個小學校,學生們的年齡從幼兒園跨到初三,所以無論玩什么高深或幼稚的游戲,大大小小身高的人都會參與進來。
小球是初三的學生。 身為最高年級的學生,他的身材理應最為高大,但他發(fā)育不良,甚至看著比他小學畢業(yè)的弟弟更不起眼。因此,即便他球技過人且刻苦鉆研,也依舊成不了焦點。
李葉茴對于默默努力的人總有一股子天生的好感,于是她總是熱情慷慨地給這勤奮踢球的男孩一個大大的微笑。露出四顆牙齒時她還是個老師,露出八顆牙齒時她已然是個姑娘。
來這里兩周后,李葉茴便高度懷疑泰國人的信仰不是佛教,而是潔癖。泰國人勤于打掃,甚至太過勤勞了。甚至街邊看起來衛(wèi)生環(huán)境堪憂的破敗小食攤,也配備著精裝修的廁所,讓食客抱著走地獄的心情步入天堂。
專注內在而疏忽外表的廁所,意味著同樣品行的老板將會在這破地方展現(xiàn)精彩廚藝,也因此招攬來更多食客。當然,大多是來借廁所的。
正因為“全民潔癖”這一特性,這里的學生習慣了脫鞋進入任何地方。無論教室、食堂、還是操場。每個孩子的襪子下面都破出腳掌形狀。
李葉茴不明白,光腳打籃球時重重落地的動作會不會傷到腳,但是小球那雙襪子已然碎得快要隨風飄揚,于是她特地買了幾斤襪子,慷慨地送給大家??粗⒆觽円驗樽约旱氖┥釟g呼雀躍,李葉茴瞬間從他人的貧困中看出自己的家庭優(yōu)越。自卑二十年來,她才意識到其實相比自卑,她的病是見識淺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