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學(xué)累的時候,李葉茴會逛超市解壓。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穿梭于貨架之間時也會和家人通話。
爺爺奶奶和媽媽是每周一次通話。
爺爺奶奶睡得早,所以先打,媽媽喜歡熬夜,所以后打。
媽媽的養(yǎng)母——湖南奶奶是每兩周一次通話。
叔叔也是每兩周一次通話,因為他是大忙人、應(yīng)酬多,所以晚上一般聯(lián)系不上。
叔叔是她的另一個陰影??赡苁迨遄约憾疾恢?。
叔叔李斌是父親李鐸的親弟弟,身為一名還算有正義感的律師,他差不多代理了一半有關(guān)李鐸兩口子之間的官司,甚至當(dāng)年嫂子王小紅和李鐸離婚時需要的“李鐸失蹤人口證明”也是他開的。
他有一個相處23年的女朋友,二者一直未婚,所以李葉茴總也得叫對方阿姨。不過后來某一天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李葉茴被家里著催促著改口叫其嬸嬸,王小紅解釋說二者依舊沒領(lǐng)證,只是女方想口頭上改變一下自己的地位。
阿姨也好,嬸嬸也好,李葉茴從不在意。正好李斌還有另一個女朋友——阿姨二號,這下一個叫阿姨,一個叫嬸嬸,可以分得更清楚些。
嬸嬸為李斌墮胎了幾次,再加之得知李斌生性愛好小巧玲瓏、相貌姣好的女生,所以身材肥胖的嬸嬸堅持服用含激素的減肥藥,二毒齊下,終于搗毀了她的子宮,使得她年紀輕輕就喪失了生育能力。
摘除子宮后的嬸嬸脾氣大變,一旦心情不悅就對著李斌又抓又撓、十分粗魯。就在這時?!靶∏闪岘?、面貌姣好”的阿姨二號出現(xiàn)了。一開始李斌帶著李葉茴出去和朋友吃飯時總會帶著這個溫柔的阿姨,李葉茴以為他們只是朋友。
直到有一次,李斌幫李葉茴開生日聚會時,李葉茴的同學(xué)指著遠處半抱著阿姨指點如何調(diào)試相機的李斌,然后捂著嘴巴偷偷笑,李葉茴堅決維護叔叔的清白:“我叔叔有老婆。這個阿姨不是我嬸嬸。他們是好朋友。”
李斌沒有孩子,所以養(yǎng)了幾只大藏獒,還不惜花重金包下一個廢棄工廠做自己的狗場、雇了一個老頭天天喂狗、掃籠子。工廠有一片空地,李斌有一次問李葉茴想不想試試睡帳篷的感覺,李葉茴說想,于是李斌和半道闖入的阿姨便一起在空地給她搭了個帳篷。
他們兩個有說有笑,不住地眉目傳情。李葉茴從李斌眼中看出他面對嬸嬸時從未見過的溫柔,就像看到夢寐以求的天使。不過“她是有嬸嬸”的人。李葉茴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叔叔是好人,所以不會背叛嬸嬸,這個阿姨不過是摯友,就這么簡單。
半夜,李葉茴被遠處的狗吠吵得睡不著。叔叔問她睡著了嗎,她回復(fù)說還沒有,于是叔叔問她想不想看自己拍攝的照片,李葉茴說想。于是她穿過空地,來到工廠辦公樓,找到李斌的房間。
她推開門,發(fā)現(xiàn)叔叔正半摟著阿姨。兩個人正在看照片。他們躺在一張床鋪上。清瘦的阿姨穿著運動背心,緊裹著好身材。
李斌沒有絲毫尷尬。他招呼李葉茴進門:“過來一起看看照片?!?/p>
李葉茴在床邊乖乖蹲下。阿姨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冷;阿姨問她想吃東西嗎,她說不用了謝謝。阿姨便夸她聽話懂事。
李葉茴摸摸頭笑了。那一瞬間,她明白了她雖明辨是非,卻沒有底線。
李斌一張張地向她展示自己的作品,看到照花的鏡頭或者一不小心捕捉的搞笑鏡頭,兩個人就會默契地相視一笑。李葉茴也多余地賠著笑。
李斌是個當(dāng)?shù)赜忻穆蓭?。多金、帥氣、文質(zhì)彬彬、出口成章。為了和法官打理好關(guān)系總是會出席各種應(yīng)酬,請大家去在那個年代昂貴到令人懷疑是騙傻子的餐廳。沒有孩子的他常常帶著李葉茴,后來的某一天,李葉茴回憶起來,一個侄女,一個假嬸嬸,也算是幸福的一家人。
叔叔對李葉茴算是盡心盡力,小時候也博得李葉茴全心全意的喜歡??墒呛髞?,李葉茴越長大越失去了幼年的童真,臉上逐漸成熟的棱角和她日益龐大的身軀離“面容姣好”越來越遠,這也難免引來李斌的輕視。
律師出身的他忍不住自己對這個“虎背熊腰”的孩子的不滿,開始用自己的好口才冷嘲熱諷。
李葉茴正臨青春期,總是冷面看人,力求顯得與眾不同,而這和叔叔心中所想的“聰明伶俐,乖巧可愛”相差甚遠。
李葉茴太平凡了。她太平凡了。
李斌喜歡那些頒獎臺上的女孩子,喜歡那些奪人眼球的女孩子,喜歡那些小鳥依人的女孩子。
李葉茴一項都不符合。
她想過討好對方,比如故意說話細聲細氣、顯得禮貌有加,可是李斌嫌棄她太按套路說話、不夠圓滑;她嘗試著說些俏皮話,可是每次都顯得笨嘴拙舌;她在同學(xué)面前是個還算伶牙俐齒的人,可是李斌眼中,活得這么失敗的人,哪怕是個孩子,也引不起他的憐愛之心。
剛開始他不過是忍不住天性對李葉茴諷刺,后來看著李葉茴在他強大的口才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成就感油然而生,甚至令他上癮。
他特地帶著李葉茴去他那些當(dāng)法官、做律師的同事面前,指著他們從小就接受馬術(shù)、高爾夫訓(xùn)練、配著外教的小孩說:“你看人家,愛好廣泛,英文口語講得年級第一,你呢?”李葉茴只會撓撓腦袋不說話。
一個十四五歲的女生,最在乎的大概就是自己青春的價值和未來潛力了吧。李斌眼中,李葉茴這兩項指標(biāo)都不合格。更可惜的是,他正巧是李葉茴最敬佩、視作父親一樣的人,他說的話李葉茴堅信不疑。
她長久地陷入無窮無盡的自卑,卻保持著對叔叔始終如一的崇拜。
王小紅讓李葉茴珍惜叔叔的感情,奶奶也這么說。
李葉茴其實自己也這么想。因為王小紅的朋友沒法給孩子請外教,王小紅也無法帶她出入如此高級的餐廳。
王小紅的教育方式是矛盾的,既讓李葉茴有著錚錚鐵骨,又讓其學(xué)會阿諛奉承。如果有人從小教授她不卑不亢,可能她的人生軌跡都會與眾不同。
李葉茴是個黑白分明的人,道德上尤其是。叔叔的刻薄可以是自己性情的缺陷,或者是不善言辭的“罪魁禍首”,但是此時他明目張膽地摟著一個不應(yīng)屬于他的女人,辜負著另一個和李葉茴一樣并不“身材小巧、面容姣好”的女人,那么這個人的道德令人質(zhì)疑。
李斌的出軌令李葉茴十分介意。叔叔在她心中的人設(shè)崩塌。
可是與此同時,母親一直渴求叔叔通過人脈和能力為李葉茴的戶口事件帶來曙光,經(jīng)常督促李葉茴對其多加附和。因此李葉茴對李斌愛恨交織。
她嘗試過反抗,可是閱人無數(shù)的李斌明白,只要自己稍加音量并調(diào)緊語氣,李葉茴敏感的自尊心就會破裂,膽小怕事的天性和自己親手塑造的自卑會讓她乖乖閉嘴、聽候派遣。
再然后,李葉茴長大了,開始叛逆,學(xué)會用沉默抵抗,嘲諷她這事也不再好玩。再加之孩子母親王小紅因為戶口事件對李家產(chǎn)生的仇意越加明顯,李斌對這個孩子的興趣驟減。這下,李葉茴連做飯后消遣的資格都沒了。
疼愛早就消散,消遣的心也不復(fù)存在。
他帶著阿姨去了西藏--這是他們定情的地方,也是阿姨的家鄉(xiāng)--認養(yǎng)了一個皮膚黝黑但是身材高挑消瘦、眼鏡大而有神且笑起來和善有酒窩的姑娘。
叔叔親切地叫這個西藏姑娘“女兒”。他給她買最貴的衣服、帶她出入各種場合,為她拍照,對她的一切行為進行無條件的鼓勵和支持。因為美麗,可以被無條件包容,且理應(yīng)享受全人類的寵愛。
曾經(jīng)坐著李葉茴的副駕駛現(xiàn)在坐了一個比她看起來更有希望的女孩。而對方的優(yōu)勢是上天賦予,不容被挑戰(zhàn)。
李葉茴的討好、委屈、忍耐付諸東流,戶口事件以失敗告終,王小紅和李斌的關(guān)系也徹底破裂,李葉茴也離這個男人越來越遠。
來到新加坡后,李葉茴依舊被王小紅告知要多和故人聯(lián)系,哪怕是和自己的關(guān)系不好的叔叔:“人要學(xué)會忍辱負重,或許你未來回北京,他也會為你的前程出份力呢?!?/p>
于是,李葉茴就把李斌列在自己定期的電話列表上。然而每次談天都是寥寥幾句。李葉茴盡己所能地找話題,而對方根本沒什么興趣。
前幾次的談話,李斌驚訝于李葉茴猛增的情商 。自從成績上升、內(nèi)心有了底氣,再加之來新加坡之后就一直逼著自己和陌生人打交道,李葉茴已然擺脫忐忑,學(xué)會坦然表達。
他客套地祝她一切順利。
李葉茴當(dāng)然不奢求能夠回到最初的關(guān)系,也不奢求依舊平凡無求的自己能夠博回叔叔的喜愛,她只想做好禮節(jié),完成媽媽所言的“打點好關(guān)系好辦事”的囑咐。
可是前兩天,李葉茴從奶奶那里聽說李斌和王小紅鬧掰了:王小紅找了一個社會律師幫忙代理戶口案件,試圖把李葉茴多年蒙受的委屈公之于眾。一開始,李斌本來是同意轉(zhuǎn)移案件代理權(quán)。多年來他也在此傾注了太多心血,卻一無所獲,反而讓他和哥哥李鐸的關(guān)系一團糟。然而就在開庭前他才得知:這個社會律師打算將案件公之于眾、造成轟動以引起政府注意,便拼死拼活地上前阻攔,試圖搶奪材料。
王小紅對他尖叫:“你們一家子到底有什么陰謀!為什么和我們?nèi)~茴過不去!為什么不讓律師替天行道!”
李斌一拳打掉無辜律師的眼鏡:“我們都對你們不?。≈皇俏腋缒莻€混蛋害了你們,這些年來大家都在幫你們!這個律師是個騙子,爭噱頭的!”
社會律師惱羞成怒,一拳打倒李斌,然后拉著大鬧的王小紅來到法庭。一切正常進行。
當(dāng)然,戶口依舊沒有搞定。
社會律師說這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案件,可能會持續(xù)十年才會引起期待的社會轟動和政府注意。王小紅已經(jīng)花費十年青春,步入中年了。她還要再為這無窮無盡的煩惱再奉獻十年嗎?
她累了。
王小紅跟律師說她明白每一步的社會推動意味著無數(shù)螻蟻的犧牲,可是她不在乎社會的推動一心只希望女兒能夠幸福安康。
“我女兒十七歲了,即將面臨高三,我還可以為她付出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可是她只有一個十年,最最精華美麗的十年,我輸了自己的人生,不能讓她再被辜負。現(xiàn)在她有一個更好的選擇,一個可以讓她理直氣壯對北京戶口嗤之以鼻的選擇,我想給她一個更有底氣的人生。”
事情沒辦成,王小紅和李鐸的關(guān)系徹底砸了。
李葉茴日日夜夜都想著,有朝一日能拿著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輕描淡寫地遞給叔叔,向她證明自己并不平凡,而是叔叔審美觀中一個值得被珍惜的女孩子。這是她最大的動力。
這一天,李葉茴拿了第十個第一。她明白王小紅和李斌現(xiàn)在的瓜葛,但還是喜滋滋地撥通叔叔的電話,腦海中浮現(xiàn)出叔叔看到她被錄取時的驚異模樣。
“喂?”
“喂,叔叔,是我?!?/p>
“葉茴啊,怎么了?”一如既往沒感情的聲音。
“呃……沒什么大事,就是問候您一下。您最近還好嗎?”
“嗯,挺好的。對了,最近高考成績發(fā)布了。”他話題突轉(zhuǎn)。
“嗯?是啊。我國內(nèi)的同學(xué)告訴我了?!?/p>
“你的同學(xué)都去哪里了?”
李葉茴沒搞明白?!拔以谛录悠逻€沒有考試呢?!?/p>
“我是問你國內(nèi)的同學(xué)。”一股不耐煩噴薄而出。
“哦哦,大部分都留在北京了吧,也有少數(shù)出國的……”李葉茴沒明白叔叔冷冰冰的語氣里到底藏了什么刀。
“我同學(xué)的孩子被廈門大學(xué)錄取了?!?/p>
“哦,那可真是很厲害的大學(xué)啊?!?/p>
“呵呵,你呢?你能上哪里?”這不是問句,是直述句,透著諷刺。
李葉茴心里一抖,她對這個長輩內(nèi)心第一次產(chǎn)生絕望。她盡力保持禮貌:“我也不知道……”
“嗯?!睕]有任何繼續(xù)話題的意思。
“好,那叔叔你保重?!崩钊~茴第一次先給出了忙音。
她沖回教室,呼吸急促,不知是因為跑累了還是被氣瘋了。
“怎么了?”小跟班徐錢又蹭上來。
“沒什么?!崩钊~茴本想把這對話塵封于心底,用遺忘療傷??赡且凰查g她選擇爆發(fā):“我跟你講啊,我有一個叔叔,他絕對是腦子進水了,給丫臉不要臉,太得寸進尺了。我就問個好,他諷刺我考不上好大學(xué)。我真是奇了怪了,這么大人怎么這么不懂事,跟一個無辜的孩子斤斤計較!我再給他打電話我就是個腦殘!”
舒服多了。
徐錢說:“考給他看咯。”
李葉茴的眼中閃現(xiàn)令人膽寒的兇光,就好像小學(xué)她玩命錘那些嘲笑她的男孩時眼中的光,因為這眼神,她曾被稱為“殺手”。她好久沒閃爍過這種眼神了。
此時此刻,李葉茴不想再替惡人打掩護,十余年的忍氣吞聲變成現(xiàn)在的咬牙切齒,她只想把那些欺人太甚的家伙掃出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