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飯后就一直呆在書房里的新任汪記司法行政部政務(wù)次長汪曼云,用胖手“啪”地合上了擺在辦公桌上厚厚的卷宗,腳翹在辦公桌上,身子往高靠背轉(zhuǎn)椅上一靠,眼睛一閉,他有些疲倦了。
但很快他又睜開了眼睛,眼光最后落在辦公桌左角上那副臺歷上——1942年3月19日。臺歷的頁面比較大,印刷得也很精美,可作單獨的藝術(shù)品欣賞,這是日本人送的。頁面上是個剛從海水中出浴的東瀛美女,她側(cè)著身子,這便把她的美妙動人處暴露得淋漓盡致——顯然是一個技術(shù)相當不錯的攝影師偷拍的。
人雖然長得矮、胖、丑,但對女人,特別是對漂亮的女人感興趣、有研究的汪曼云不禁心猿意馬起來。他想,東方女性的美是典雅、娟秀、含蓄,如新月如春筍;而西方女性的特點是奔放、熱情,如火山熔漿。在身材上,西方女性的特點是臉龐清瘦而身軀特別豐滿,特別是西方女性有碩大的乳房,這可是東方女性無法比擬的。臺歷上這個出水東瀛美女,東西方女人的美在她身上都兼而有之,可說是美到了極致?!驮谕襞肿酉肴敕欠?,魂不守舍時,門簾一掀,丫寰枝兒給他送咖啡點心來了。汪胖子的眼光落在又瘦又小,長得像根黃豆芽似的枝兒身上,立時有種失落感,不禁皺了皺眉。
這是吃午飯前的“打兼”,也是他當了司法行政部政務(wù)次長后,在生活上的升格。
他左手端起德國造咖啡色大耳杯,放了兩塊方糖進去,右手執(zhí)小銀勺在噴香的真資格的濃黑巴西咖啡中攪攪,喝了一口,閉上眼睛,品了品味。當他去拿沙利文蛋糕時,這才發(fā)現(xiàn)托盤上還躺著一封淡綠色的電報。
上海來的?會是誰拍來的電報呢?他趕緊放下手中的杯子,坐直身子,抖開電報。
“外子業(yè)已被捕,請即速設(shè)法營救,夏潄芳。”他不禁久久地看著電報,腦袋里急速地打開了算盤。在以李士群為首的“76”號特工同重慶方面的較量中,重慶明顯敗北。尤其是陳恭澍叛變后,重慶方面在上海的特工力量簡直被一鍋端了。然而,大上海是各派政治力量必爭之地,重慶方面必然卷土再來。最近,蔣介石派出以中央組織部副長吳開先為首的一批國民黨高級干部,秘密潛回了上海。吳開先以上海統(tǒng)一工作委員會常委委員兼書記長的身份,迅速恢復了地下網(wǎng)絡(luò),開始了同汪記政權(quán)的斗爭。但是,蔣記、汪記中央政權(quán)的大員們現(xiàn)在雖然政見不同,但都是老熟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他汪曼云這樣的投機分子,現(xiàn)在采取的是狡兔三窟策略,當著汪精衛(wèi)的大官,同時又向重慶方面暗通款曲。近年來,以日德意為軸心的軸心國在對以美英蘇為首的同盟國的斗爭中處于下風后,汪曼云更是通過吳開先的老婆夏潄芳同吳開先拉上了關(guān)系,并出賣了不少汪記政權(quán)的機密。為以后汪精衛(wèi)政權(quán)倒臺后,給自己留條后路。然而,現(xiàn)在吳開先又栽了,這不,夏潄芳向他求救來了!該怎么辦呢?甩手不管,不行,這如同做生意,自己已經(jīng)投了資,據(jù)說,連蔣委員長都發(fā)了話,說他汪曼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是“黨國埋伏在汪偽政權(quán)中的有功之臣”!不能退,必須要救吳開先。不然,不僅前功盡棄,而且還會被重慶方面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那么,該怎么營救吳開先呢?從上午接到夏潄芳的電報起,他就在腦袋里轉(zhuǎn)開了磨,而且第一次在夜里失眠了。汪胖子向來達觀,在朋友間有“智多星”之稱,任何事都能沉著應(yīng)對,拿得起,放得下。今夜,卻輾轉(zhuǎn)反側(cè)。睡在他身邊的太太章柳小他十多歲,長得風騷豐滿,今年正好三十歲。是汪胖子與原配離婚后娶的,被朋友們稱為“少夫人”。她睡覺有個特點,身邊丈夫如雷的呼嚕如像她的催眠曲,在丈夫呼嚕聲的轟炸下,她才能安睡。
“儂咋的哪,咋不打呼嚕了?”汪胖子突如其來的失眠,猶如突然間中止了的催眠曲,她睡不著了,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問。
汪胖子沒有理她,只是將一只胖手隨便往她細腰上一搭。丈夫的手這一搭,在她就如同傳出了一個久違的信號;她以為這是丈夫在向她示愛,便趁勢滾到丈夫的懷中,伸出雙手摟著了丈夫厚實渾圓的頸子,緊緊地貼在丈夫身上。
汪胖子今晚并沒有“閱讀”妻子的興趣。很會保養(yǎng)的他,平時很少抽煙,晚上從來不抽,今晚算是一個例外。夜幕中,一個紅色的亮點一閃一閃的,直到天明。
好像要彌補他昨晚的苦思不眠,當汪曼云起了床開始懶洋洋吃早點時,枝兒送進來一份電報讓他喜出望外。電報是他的老朋友、關(guān)鍵人物李士群從蘇州拍來的,單刀直入地一句:“吳開先已被我逮捕,老兄有何高見?”他拿著這封電報,喜滋滋地反復琢磨。他想,看來與重慶暗通款曲的人不止我一個,連李士群也是如此。李士群向我問計,這其中板眼很深,也是對我汪曼云的信任。
“好了,好了,這下好了!”喜不自禁的汪胖子在玻璃茶幾上猛拍一掌,將剛剛起床,坐在一邊梳妝臺前對鏡往臉上打著粉餅的章柳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來,瞪大一雙貓似的大眼睛看著他。
汪曼云高興得彈簧似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走到太太身前,揚起手中的電報,將重慶派往上海的大將吳開先如何被捕,他為什么要想法營救這個人,以及營救這人對他自己、對這個家庭將起到的重要性都大體講了一遍??上В吧俜蛉恕睂@些政治既不懂也不感興趣,說了半天等于是對牛彈琴。掃興得很,他只好趿著拖鞋出了臥室,來在書房,給秘書打了一個電話,要秘書即刻去給他買張十點鐘去蘇州的火車票,然后給李(士群)省長拍了個加急電報。電報上這樣措詞:“弟接兄電,即日來蘇,擬與兄一見詳談,為兄所用。”
秘書一一記下了,在電話中問:“我陪不陪部長你去蘇州?”
“不用了,就我一人去,注意保密。”
“部長放心?!彪娫捴新牭贸鰜?,秘書因為不跟他去蘇州,喜不自禁。
汪曼云臨行前給“少夫人”交待了些事情,當章柳替他整理好皮包時,樓下響起了“嘀、嘀!”的汽車喇叭聲,秘書接他來了。
汪曼云下午到了蘇州,在車站上雇了輛黃包車去祥導巷。這是一條很幽靜的小巷。一進入小巷就聞到了江南水鄉(xiāng)的氣息,感受到了歲月的滄桑。幽靜小巷兩邊的房舍大都具明清建筑特色,一幢幢小院精精巧巧的,白壁粉墻既毗連又相對獨立,虬枝盤雜的百年古樹或是幾叢秀竹探出墻來,一扇扇黑漆大門緊閉,門前一律有樹。小巷人家一邊枕著蘇州河。透過臨河人家間的間隙,可見蘇州河中舟櫓,岸邊阡柳成行。
黃包車在祥導巷中段一幢很氣派的公館前停下了,公館門口掛了塊白底黑字長木牌,牌上有“特工總部蘇州站”七個隸書大字。
汪曼云整了整頭上的博士帽,很氣派地抬腳上了臺階。大門沒有開,一扇小門敞著,守門的是個便衣特務(wù),也許看汪曼云穿著也還舒氣,沒有敢吆喝他,只是看著他。汪曼云也不說話,很老練地從身上掏出一張灑金名片遞過去。
守門特務(wù)看了名片,態(tài)度立刻大變。
“哎呀,是汪部長嘛!汪部長怎么一個人來了?”守門特務(wù)點頭哈腰,臉上堆笑:“汪部長,這是——”
“我找你們李部長!”
“李部長在家,汪部長你請稍等?!笔亻T特務(wù)忙不迭跑進傳達室,給里面打電話。
很快,特務(wù)打完電話出來說:“李部長派他的秘書出來接汪部長你來了?!闭f時,一個身材中等,年約三十的男人從照壁前閃身快步迎了出來,從汪曼云手中接過皮包,笑著說:“汪部長來怎么也不打個電話,我們好派車去接你。”
汪曼云打著假哈哈,跟著來人沿著花徑往里走。庭院三進,花香鳥語,滿眼芳菲,移步換景,如果不說這是一個特務(wù)機構(gòu),會被人認為是一個環(huán)境絕佳的療養(yǎng)院,或是哪一個達官貴人的公館。
剛剛跨進第三個院落,李士群迎了上來。
“曼云兄,你怎么一個人來了,也不帶個人?”李士群親熱地說。
“帶人干什么,一個人單腳俐手的,也不怕消息走漏?!蓖襞肿诱f時一笑,李士群熟悉這笑,詭詭的,也是頗有含意的。
兩個人這就邊說邊笑往后院走去。李士群今天一改以往總是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裝束,不高不矮的身上著一件灰嗶嘰長袍,似乎想顯出一些飄逸,增添一些書卷氣。然而就像在戲臺上總是演反派人物的人一樣,盡管穿著變了,但舉手投腳間總露出壞相。李士群那張青水臉雖然在笑,但笑得有幾分猙獰幾分詭詐,一雙眼睛閃霍而機敏——李士群是個心狠手毒的大特務(wù),萬變不離其本。
來到一道月亮門前,李士群遜步,將手一比:“請!”——這是李士群在蘇州的家。汪曼云這是第一次來。他頗有興致地細細打量李士群的家。小院不大,很安全很幽靜,建筑上有江南特色。白壁粉墻,墻上爬滿青藤。月亮形門楣下,兩扇中間嵌著銅質(zhì)獸環(huán)的黑漆大門虛掩。門楣上“李寓”兩字嵌在一副琥珀色的瘦石上,筆法蒼古;院中,濃蔭中矗立一幢中西合璧的精致小樓,有幾桿秀竹探出墻來。
見汪胖子歪著頭很有興致地打量自己的這幢小樓,李士群不禁一笑,逗道:“汪兄,不知賤居能否入你的法眼?”
“太好了,太好了!”汪胖子搖頭晃腦,兩手擊掌。
“李兄住在這里,又安全又幽靜,但嫂夫人沒有接來,是不是太素了?我知道,李兄向來是不吃素的,你不致于像蘇東坡那樣‘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吧?”
李士群今天心情很好,他知道汪胖子所說的“不喜歡吃素”指的絕不是肉,便哈哈大笑,也不正面回答,用手在胖子肩上一拍:“請進吧,怎么,老兄老牛吃嫩草,還不夠么?”進了門,他指著樓上掛在飛檐上的串串銅鈴道,“到晚上,在清風中銅鈴聲聲才好聽呢!”說著故作斯文地嚼了幾句文,“不由人想起漲繼‘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名詩呢!”
主客進了門,李士群的客廳是西式的,很闊氣,落地大玻窗,意大利玻晶茶幾。剛坐下,珠簾一掀,汪曼云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位長相很甜,身材高挑豐滿,身穿大紅旗袍的姑娘跟著輕步而來,為他們送上茶點。汪曼云一直魂不守舍地看著紅旗袍姑娘離去,這才用他一雙鼓鼓的眼睛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李士群,哈地一笑:“李兄,你也不介紹介紹,這金屋藏嬌的是啥人?”
李士群卻不理他這個茬,從擺在茶幾上的一聽美國三五牌香煙中抽出一支來,說:“抽煙!”汪曼云平時不抽煙,見是美國三五牌香煙,就伸手接了,用打火機打燃,吸了一口,端起茶杯,揭開茶蓋,茶是他愛喝的西湖龍井,點心是剛出爐的沙利文點心,噴香。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又抽起了煙,透過縷縷煙圈,他打量起了這間客廳。透過落地大玻窗往外看去,視野開闊,疏枝橫斜。室內(nèi)一色櫻桃紅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整間屋子布置得既華貴舒適又嚴謹有序。兩面墻壁一邊排列著書柜,一邊是一排博古架。書柜是中式的,漆黑锃亮,雕龍刻鳳,用料名貴。書柜中的書中西雜陳,很符合主人的身份,既有曾國藩的“麻衣相法”類書,也有希特勒的我的奮斗,還有一些從西方、從蘇聯(lián)翻譯過來的特工類專業(yè)書,這些書大多是精裝本,厚得跟磚頭似的。博古架上,大都擺的是明清兩朝的細頸鼓肚花瓶和唐三彩類,不乏珍品。
記得第一次同李士群見面時,在上海,那時才剛開張的李士群的客廳不大,但客廳正壁上卻不知為什么,掛了一張蔣介石戎裝像?,F(xiàn)在改換了門庭,條件又這樣好,他該在客廳里掛上一張汪精衛(wèi)“主席”的標準相才對,然而沒有。他注意到,李士群有一架四四方方的、長短波皆備的美國交流式收音機,放在辦公桌上??梢?,李士群是隨時注意收聽國際國內(nèi)廣播,關(guān)注形勢發(fā)展的。一架紅色載波電話也放在辦公桌上??蛷d里的擺設(shè)顯示出主人的個性——在附庸風雅的外表下,顯示出來的是職業(yè)特務(wù)本性。
接著,李士群向他請來的汪曼云報告了逮捕吳開先的經(jīng)過。
汪曼云是上海通。聽著李士群的敘述,他完全想象得出那一幕。
在一個午夜時分,整個大上海已經(jīng)睡熟了,愛棠路更是清風雅靜,只有巷口高桿上挑起的一盞路燈還亮著,但因為電壓不足,紅懨懨的;它怯怯地站在巷道口,從漆黑的夜幕中撥出一方暈黃的天地,膽戰(zhàn)心驚地目視著已然在四周游動的鬼魅。
擔任這晚行動指揮的是“76”號行動處處長萬里浪。他是個職業(yè)特務(wù),四川省合江縣人氏,三十多歲,長得身材瘦小,相貌丑陋,以行動敏捷、精力充沛、手段狠毒著稱。這會兒,他指揮特務(wù)、憲兵將吳宅悄悄圍定——這是幢位于弄堂中段的獨門獨戶、帶有一些西洋味的宅第。進門有個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栽有一些紅紅綠綠的花草,天井不大,卻顯出一些幽深。之后便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樓。
夜色深沉,正是好睡的時分,而因為職業(yè)使然,自回上海后,吳開先睡覺很警覺。朦朧中他一怔,坐了起來,警覺地睜大了眼睛。他靈敏的耳朵聽到了有人跳進院子中的腳步聲,仔細一聽,卻又沒了。他覺出不對,披衣起床,輕步走下樓去,進了客廳,隨手捺開電燈開關(guān)。
“不準動!”就在客廳里突然灑滿光明的一剎那,吳開先看清了。四五個特務(wù)、憲兵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全都出槍在手,神情警惕。領(lǐng)頭的萬里浪用手槍指著他,臉歪扭著,聲音低沉。
吳開先情知在劫難逃,冷靜地對萬里浪說:“大家都是熟人,我不會跑的,更不會反抗,各位請放心。我這就跟你們走,只請諸位不要驚醒我的老母親。”
萬里浪也不說話,點點頭,將下頜一揚,示意吳開先跟他們出去。吳開先往外走時,特務(wù)、憲兵走上來,將他夾在中間。走在最后的一個特務(wù),根據(jù)萬里浪的示意,“啪!”地熄了客廳里的燈。
吳開先就這樣被萬里浪押上了等在門外黑暗中的囚車。就這樣,被蔣介石寄于很大希望的國民黨高級干部、在戰(zhàn)前有“上海通”和“上?;实邸敝Q的吳開先,在這個夜晚人不知鬼不覺地落入了“76”號魔掌……
李士群說完了逮捕吳開先的經(jīng)過,正在得意,一個女傭站在門外,用一口上海鄉(xiāng)下話,隔簾向主人請示報告:“午飯已經(jīng)好了,擺在隔壁小飯廳里?!?/p>
“好吧!”李士群站了起來:“曼云,隔壁請,我們邊吃邊談。”
在隔壁小餐廳里坐定,汪曼云眼睛又是一亮。發(fā)現(xiàn)這是間很精致的西式小餐廳。在鋪著地毯的屋當中,擺了一張橢圓形的桌子,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一邊一把西式坐椅,兩副餐具。桌子當中有一只細頸鼓肚花瓶,花瓶金線走邊,瑩潔的白瓷底上藍線走筆畫的是一幅春宮美人圖。瓶中插著兩束康乃馨,一束粉紅,一束淡黃,散發(fā)著淡淡幽香。他們剛剛坐下,李士群說:“就上菜吧,汪先生已經(jīng)餓了?!眰蛉藗兩喜藖砹?,都是蘇杭名菜,酒是紹興黃酒,一張桌子擺得滿滿的。
“曼云,你的口味我是知道的!”李士群一邊看著女仆給他們杯中斟酒,一邊笑道:“這些菜是我特意叫廚下為你做的,不知你滿不滿意?”
“滿意。李兄做事總是別具一格的!”說時,他們杯中的酒已斟滿。李士群這就吩咐下人:“你們出去,我們這里不要人服伺,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不準任何人來打擾我們?!眰蛉藗冞@就去了。
李士群以主人身份敬了汪曼云一杯酒后,談話便直奔主題。
“曼兄,我之所以請你來,是要同你商量如何處理吳開先這件事。日本人對吳開先很重視,處理起來很考手藝?!闭f著站起身來,去到隔壁辦公室,拿過來一封電報給汪曼云看。
汪曼云接過一看,很是吃了一驚。電報是“梅機關(guān)”機關(guān)長影佐少將從南京拍來的,電文明確指示:“吳開先可由你指派專人審問看管。除指派人員外,任何人不得與吳接觸,即使是日本人。萬一有日本憲兵來強行提人,你可槍決吳開先!”
“這是怎么回事,影佐口氣這樣橫?怎么連‘萬一有日本憲兵來強行提人,你可槍決吳開先!’這樣的話都說了?”
“這是明擺著的事。”李士群嘆了口氣,往汪曼云的盤子里夾了塊貴妃雞,“日本人里也是幫派林立。不要說日本海、陸、空三軍矛盾重重,就是在上海、南京的日本特工系統(tǒng)內(nèi)也是各立門戶。吳開先對你我是塊肥肉,在日本人眼中同樣是。這件事弄不好,你我不僅討不到便宜,讓吳開先把命丟了都說不定?!蓖襞肿右贿吔蚪蛴形兜亟乐谥械馁F妃雞,一邊用一雙很鼓的眼睛看著他,示意他把話說完。
李士群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告訴了有“智多星”之稱的汪胖子。
吳開先當晚被萬里浪秘密逮捕后,萬里浪刁鉆,并沒有將特務(wù)全部撤去,而是留下特務(wù)埋伏在吳宅四周。翌日晨,徐采丞的女婿去吳宅,于是也落入了陷阱。徐采丞有的是辦法,走了日本“松機關(guān)”的路子。最近,日本少壯軍人代表——鷹派人物東條英機上臺后,日本國內(nèi)政局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對中國更為強硬。東條英機對汪精衛(wèi)政權(quán)的碌碌無為很失望,他調(diào)整了對華政策和相關(guān)機構(gòu)。原先在地位上高于“松”、“蘭”、“竹”專門對汪精衛(wèi)的“梅”一落千丈。此消彼長,日前,“松機關(guān)”接到日本上層秘密指示:設(shè)法同重慶方面打通關(guān)節(jié),誘使蔣介石投降或是同蔣介石締結(jié)和平!
這樣,“松機關(guān)”自然要在吳開先身上打主意。為了對重慶方面做出親善的表示,勢力看漲的“松機關(guān)”機關(guān)長坂少將,親自出面,要“76”號釋放徐采丞的女婿。
“放沒有呢?”
“放了。徐采丞的女婿是個干面包,留下來沒有什么用?!?/p>
“接下來呢?”汪曼云問得很細。
“接著,‘松’機關(guān)竟去找來徐采丞進行秘密談判,他們擬釋放吳開先,進而招降蔣介石。這樣一來,影佐大為憤怒。曼兄你想,汪先生這個班子是影佐一手搭起來的,影佐和他的‘梅機關(guān)’費了多大力氣、擔了多大風險?現(xiàn)在,‘松機關(guān)’伸手摘桃子,影佐他們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而‘松機關(guān)’勢大,影佐他們擔心搶不過‘松機關(guān)’,所以要我在必要時槍決吳開先?!?/p>
汪曼云一切都明白了,說:“士群兄,這讓我想起一句四川人說的俏皮話——日本人這是‘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對不對?”
“對?!崩钍咳盒α诵Γ拔铱?,我們就來個先下手為強,給吳開先賣個人情,給我們自己留條后路!現(xiàn)在,人在我們手上,我們比‘梅’、‘松’機關(guān)都有優(yōu)勢?!?/p>
看汪曼云頻頻點頭,李士群又說:“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要先釜底抽薪。是不是請曼云兄你即刻到上海去,對吳開先夫人夏漱芳言明厲害,要她出面,動用關(guān)系,設(shè)法讓‘松機關(guān)’停止在吳開先身上的動作,讓‘松’‘梅’機關(guān)目前劍撥弩張的局面得到緩和。不然,兩邊的火燒得太猛,我們這邊不好下手。我們得先保住開先的命再說……”
“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汪胖子說,“事不宜遲!”他看了看腕上手表,“半個小時后,正好有趟去上海的火車,我現(xiàn)在就去火車站趕車去上海?!?/p>
李士群去隔壁辦公室給副官打了個電話,讓副官馬上派車來接汪曼云去火車站,并給汪曼云寫了張條子,蓋上自己的印信,讓他去上海“76”號辦事。汪曼云接過李士群的便條,上面寫道:“茲請汪曼云次長代表本人提審吳開先,必要時可用刑。李士群即日?!?/p>
汪曼云不解,問他為什么要寫上必要時可用刑這一條?李士群說:“‘76’號有日本憲兵監(jiān)視,我不寫一句狠的,豈不是暴露我們同吳開先有舊嗎?我還像個管特工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部部長嗎?現(xiàn)在有好多雙眼睛盯著我們。至于你見到吳開先審不審,你看著辦。反正你代表我,怎么辦都行?!?/p>
兩個小時后,汪曼云到了上海。他在上?;疖囌疽幌萝?,就有“76”號派來的一輛轎車已經(jīng)在等他了,機要秘書黃敬齋將汪曼云接上車。車上,汪曼云問了些情況,說他今天就不去‘76‘號了,要車將他送到麗都飯店,明天過來‘審’吳開先。
負責接待的黃敬齋知道,汪曼云這會身上有權(quán)有錢,又好色,到了花花世界的大上海,他要信馬由韁去放任放任,連說好的好的。
很快,上海最繁華路段上的麗都飯店出現(xiàn)在前面。它是一幢占地廣宏,高達二十二層的法式建筑物,厚重的黑色大理石一砌到底,帶有濃厚的帝國主義色彩,門外的仆人,一律是頭上包著紅頭巾,一臉絡(luò)腮胡的印度男人。在一線暮藹中,紅紅綠綠的霓虹燈編織成的中英文“麗都大飯店”幾個大字已經(jīng)亮了,無聲而又燦爛。而那排排向著大街的橢圓形窗戶里,也都亮起了燈。綠窗燈火,給人一種曖昧的誘惑。
汪曼云下了車,向黃敬齋揮了揮手,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燈紅酒綠的麗都大飯店中,像是一尾急不可待游向大海捕食獵物的大鯊魚。
汪曼云在大堂交了錢拿到房間鑰匙,剛上電梯就有了艷遇。
電梯的門一關(guān),汪曼云感到有些熱,他將身上的西服脫下搭在手上,在他的前后左右瑩潔的穿衣鏡上就從不同角度展現(xiàn)出他的形體。脫去衣服的他,著一條背帶褲,肚子腆起,一件白襯衣在圓鼓鼓的身上繃得梆緊,頸上打根桃紅領(lǐng)帶,圓圓的頭上剪一副板寸頭,加上五官不甚分明,腳上又穿一雙擦得锃亮的甩尖子黑皮鞋。兩頭小,中間大,從整體上看,他簡直就是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顯得很滑稽。
鏡子中,他的身邊有一個美麗的女子,二十七、八歲,服裝時髦,不高不矮的身材曲線豐美,一頭圈圈發(fā)下,一雙也不知是修飾出來的還是做出來的睫眉又長又密,絨絨的一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地打量著自己。汪胖子不由調(diào)過頭去,打量著身邊的這個尤物。嘴唇涂得血紅,手臂上挽個時髦小包的女子對他莞爾一笑。好色的他對美麗女子投桃報李,也咧開大嘴笑了一下。忽然又警覺起來,這個尤物該不會是來盯我梢的重慶特務(wù)吧?不然,萍水相逢,她對我笑什么?
“先生好福相!”那女子說話了,一口很嗲的上海話。
“何以見得?”汪胖子問。他本不想搭理、招惹這個陌生的、有些洋氣性感的年輕女子,但他已經(jīng)有些不能自已了。
“我會看相!”女子沖他一笑,有明顯的勾引意味。
“先生是個有錢人?!迸诱f,“先生印堂發(fā)紅,最近就要走紅,財色雙收?!甭牭竭@里,汪曼云心中已經(jīng)判明,這是一個高等妓女。他知道,在大上海的高等飯店里,這樣的高等妓女多的是。
“錢是有一些,不過不多。”汪曼云心中有數(shù)了,順著她的話說下去,看電梯上的紅燈閃爍間,自己房間所在的樓層快到了,這便滿含深意地發(fā)出邀請,“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我與小姐有緣,能否請你先到我的房間坐坐,然后一起吃頓飯?”
女子欣然答應(yīng):“好?!?/p>
這時,電梯輕微地一個停頓,他房間所在的樓層到了。
下了電梯,汪曼云開了房門,兩人進門,說好價錢……很快,門上那塊光牌上閃灼起“請勿打擾”的紅色小字。
第二天一早,汪曼云到“76“號辦公事。到了機要處,正埋頭疾筆奮書寫著什么的處長傅也文看了看他,劈頭一句:“吳開先自殺了!”
“什么時候?”汪曼云嚇了一大跳,眼睛瞪得老大,“還有沒有救?”一迭連聲緊問。
“昨天晚上?!备狄参目磥砥谥翗O,用一雙熬紅了的眼睛看著汪曼云,有氣無力地細說原委后,嘆了一口氣,“弄得我一宿未睡。”
汪曼云急了,問傅也文:“你說清楚,吳開先究竟脫離危險沒有?”
“吳開先總算搶救過來了?!备狄参囊贿呎f著吳開先自殺經(jīng)過,一邊讓汪曼云看吳開先自殺前寫給老婆的絕命書。說昨天下午黃昏時分,吳開先趁看守員不注意,吞了預先揣在身上的金磅、浸過鴉片的佛手還有幾枚回形針……
“這些東西他是怎么帶進去的?你們逮捕他后,就沒有好好搜過他的身?”汪曼云問傅也文時,神情不滿,語氣嚴厲。
“搜是搜了,不知道吳開先是用了什么辦法,將這些東西帶進去的。”傅也文這話說了等于沒有說。
這時黃敬齋聞訊趕來,汪曼云皺了皺眉,讓黃敬齋帶他去看吳開先。
吳開先在“76”號受到優(yōu)待,被軟禁在主樓上三樓上的一間屋子里。汪曼云由黃敬齋陪著,來到那間屋子前,他們要守衛(wèi)的便衣特務(wù)不要聲張。汪曼云輕步走上前去,透過窗子上方的監(jiān)視孔,朝里一覷——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簡潔得如同水洗。天花板很高。一副牛肋巴窗戶上嵌著交叉的鐵條。明麗的秋陽從牛肋巴窗上灑進來。身穿一身白紡綢寬松衣褲的吳開先面向里睡著。聽到開門聲,吳開先順手將床上一床蘇緞薄被往身上一拉,佯裝睡熟。他們進了屋,屋中的情況看得更清楚了些。汪曼云注意到,離地很高的天花板上大白天也開著燈。電燈掛得很高,就是站在凳上舉手想去觸電也不行。桌子四周和墻壁都鑲嵌著厚厚的泡沫。顯然,為預防吳開先自殺,“76”號的特務(wù)們絞盡了腦汁。
“老開,老開!”汪曼云走到床邊這樣叫,顯出一種別樣的親切。
吳開先聞聲調(diào)轉(zhuǎn)身來,一見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汪曼云,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把抓著汪曼云的手說:“我想是你該來的時候了?!?/p>
黃敬齋知趣,這就將一張凳子遞到汪曼云身后,說:“汪部長你請坐,你們慢慢談。我去讓他們給送兩杯茶來?!闭f完,輕步退了出去。
一個小小的停頓過去后,“你受苦了?!蓖袈普f時,用他那雙很鼓的眼睛看著坐在床沿上的狼狽的吳開先。原先有“上海黨皇帝”之稱的老開簡直變了一個人。
吳開先一把抱著汪曼云放聲痛苦,像是個受了多大委屈的孩子,這倒是汪曼云沒有料到的。汪曼云用他多肉的手在吳開先的寬肩上拍了拍,安慰道:“一切都是會有辦法的?!笨磪情_先冷靜了些,他退后一步,坐在凳上,從一個臨時作茶幾用的小火凳上端起一杯茶,先遞給吳開先,自己再端起一杯。
大個子吳開先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了。雙方一時無話。吳開先似乎在揣摩,這位昔日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的“黨國”官員,今日與之敵對的汪偽政權(quán)中的高官,代表李士群出面的汪曼云到底有多大的份量,能“幫”他什么忙?吳開先的一雙眼睛像鷹眼,很亮,有種穿透力;吳開先往昔那張總是棱角分明的臉明顯瘦了一圈。胡子多日沒刮。一副濃眉微微抖動,泄露出內(nèi)心的不安。總體看,雖是在落難,但吳開先渾身上下仍然透出一種內(nèi)在的威嚴。
“開先,你這是何苦呢?”汪曼云這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其實是相當簡潔有份量的。
“我有什么辦法?”吳開先痛苦地咧了咧嘴,“各為其主,我現(xiàn)在被你們逮住了,你們的人逼我落水。但我只能這樣說,‘相煎何太急’?”重慶要人吳開先話中的內(nèi)涵和外延也都是有的。
“唉!”汪曼云也不解釋,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該有的意思都有了。
“從長計議吧!”汪曼云對吳開先的勸導正式開始了,語氣顯出誠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汪曼云上來就為他的勸降定了基調(diào)。
這時,門輕輕開了,傅也文影子似地進來了。汪曼云回頭很不滿地瞟了他一眼。
“汪部長,對不起?!笨赐袈坪懿涣巳唬狄参哪菑埵菹骼淠哪樕蠑D出了一絲笑,“剛才醫(yī)生對我說,雖然昨晚上他們對吳先生采取了急救措施,但吳先生吞進肚子里的東西還沒有完全弄出來,還得采取一些措施,不然,恐怕還有危險?!蓖袈埔宦?,站了起來說:“那就接著讓醫(yī)生看呀!”
“醫(yī)生說,現(xiàn)在得請吳先生吃點滑腸的韭菜?!备狄参恼f時將手一揮,候在門外的一個小特務(wù)手中端一大碗韭菜進來了。吳開先卻不知為什么,“咚!”地一聲又倒下去面對壁睡了。
汪曼云示意傅也文同他一起出去,在走廓上,汪曼云批評傅也文:“傅處長,不是我說你,現(xiàn)在氣氛整得太緊張了!既然吳開先的重要性弟兄們都曉得,何必整到如此地步?”看傅也文眨巴著眼睛,汪曼云說,“現(xiàn)在不能硬來,硬來要出事,出了事,你我都擔待不起。這樣吧,”汪胖子確實鬼,他拍了拍光光的腦門,計謀出來了,“吳開先的家庭生活很和美,他很愛他的妻子夏漱芳,更愛他的小女兒。
“最好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先將他的愛妻愛女的工作做通,然后將她們帶來勸他,這樣準行!”傅也文一聽連聲說好,對汪胖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下去找萬里浪一說,萬里浪也說好。他們立即驅(qū)車去了愛棠路的吳開先家,先對夏漱芳母女做通了工作,然后她們母女來到了“76”號。
“開先!”
“爸爸!”
面壁而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子的吳開先,乍聽到妻子女兒如此親切的呼喚,一驚,坐了起來,面對著站在面前的妻女,他不勝驚訝。吳開先向來溺愛的小女兒見爸爸這個樣子,忍不住一陣心酸,像只小鳥一樣,哭著撲倒在爸爸的懷中。夏漱芳也掏出手絹擦眼淚。全家人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汪曼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對傅也文、黃敬齋做了個眼色,一起輕輕退了出去,并替他們掩上了房門。
“爸爸,你瘦多了。”女兒跪在地上,伏在父親身上,抬起一雙纖纖素手,撫摸著父親胡子巴叉的臉,星眼含淚,無限關(guān)切地說。
“沒有事的,沒有事的。你們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吳開先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撫摸著小女兒的頭,一邊安慰著暗暗垂淚的妻子,一邊將小女兒蓮藕似的手緊緊地攥在胸前,看著小女兒,他心中充滿了溫情。正在一所女子中學上二年級的小女兒,剛滿16歲,正是如花的年齡,她面容姣好,盡管跪在地上,仍然看得出,女兒如同其母,身材很好,她正在發(fā)育抽條,細腰長腿,高挑挺拔。穿一條天藍色背帶裙,配上雪白的襯衣,如破土而出的帶露春筍。然而,女兒一雙平時總是充滿了歡欣憧憬的眼睛里,此時漾著的卻是憂慮和擔心。一綹烏黑的劉海披在白凈光滑的額頭上,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平添了如花少女不應(yīng)有的悲哀和恐懼。
吳開先的心顫抖了。原先設(shè)計的種種抵抗方案,還有委員長教誨的“不成功,則成仁”信條,就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崩潰,灰飛煙滅。
吳開先沒有說話,一邊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女兒的手,一邊調(diào)過頭去看暗暗垂淚的夏漱芳。天生麗質(zhì)的妻,也是明顯憔悴了。向來講究穿著打扮的她,今天委屈地罩著一件素潔的淡藍旗袍,也沒有佩戴任何首飾。
看丈夫一邊撫摸著女兒的頭,一邊打量著自己,夏漱芳用手絹將掛在眼睫毛上的一顆淚輕輕揩了,輕輕一句:“開先,身體要緊??次夷氵€是聽醫(yī)生的話,將那碗滑腸的韭菜吃了吧?”
“好吧!”吳開先回答得很干脆。
話剛落音,門輕輕開了。一大碗韭菜又由剛才那個小特務(wù),雙手端著走了進來。夏漱芳接過,來到丈夫面前,遞上碗和筷子,彎下腰去,吳開先沒有接過碗筷,狐疑地看了看滿碗綠瑩瑩的韭菜,又搖了搖頭。
“怎么?”夏漱芳問。
“我懷疑這韭菜里有毒?!?/p>
“怎么會呢?”夏漱芳說,睜大了一雙美麗的眼睛,“他們要害你,何必還要花那么大功夫,動員我們來勸你?”妻子說時不屑地一笑——真是的!汪曼云他們還怕你尋死,要我們母女來勸你,其實你比哪個都怕死。你們這些高官呀!
夏漱芳這一說一笑,將吳開先點醒了。他將碗、筷子從妻子手中接了過去,想了一下,口氣有些發(fā)狠地對站在一邊的小特務(wù)說:“你去請汪(曼云)部長進來,我得問清楚了才能吃?!?/p>
“開先兄有話盡管問?!蓖袈拼蛑M來了。
“曼云兄,我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眳情_先看著汪曼云問,“你們是不是想把我救活,又要我落水?”
“哪里,哪里,開先兄是黨國要人,我怎么會要你落水呢,我是既要讓你獲釋,又不落水。”
“哪有這樣的好事?”吳開先看出來了,汪精衛(wèi)政權(quán)將他視為珍寶,雖然他這時尚不明白底細;但他畢竟是個富有斗爭經(jīng)驗的政客,查覺出其中必有端倪,于是,他摳起架子,“雖然你的話,我相信,但你畢竟不是這里的主人,你做不了主的?!闭f著,態(tài)度激昂起來,“自抗戰(zhàn)以來,國民黨中央委員中還沒有人殉國的,就讓我吳開先來開個頭吧!”
“吳先生!”傅也文有些焦燥起來,啞著嗓子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汪(曼云)部長可是代表李士群部長來救你的。”看吳開先對自己的話不作反應(yīng),就調(diào)過頭去看著汪曼云,汪曼云搓著手,這是一個示意。
“我看這樣吧。”傅也文緩了口氣,“我們先將吳太太和千金送回去,我們再同吳先生好好談?wù)劊 闭f完,手一揮,門口進來兩個便衣特務(wù),對夏漱芳母女手一伸,說:“請吧!”
文戲唱畢,武戲上場。兇神惡煞的萬里浪帶著一群全副武裝,橫眉棱眼的特務(wù)進來了,汪曼云做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躲在了人群后面。
“喂韭菜給吳開先吃!”身材瘦小,腰上斜挎著一條子彈帶,帶上斜插著左輪手槍的萬里浪暴跳如雷,揮著手,指揮下屬動手。在他的身后,跟著一個身材矮壯篤實的日本憲兵,也不說話,只是很專注地觀察著這一切。
一個特務(wù)走上前去,用筷子挾起一大綹韭菜,硬往吳開先嘴里喂。
“呸!”吳開先怒不可遏不僅不吃,還吐了特務(wù)一泡口水。
“吳開先,我告訴你!”萬里浪暴跳著,指著吳開先,用他那口濃郁的四川家鄉(xiāng)話罵道,“我看你今天硬是矮子過河——淹(安)了心的!”說著用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日本憲兵,問吳開先,“你不看,皇軍都來了,你今天不要想麻麻楂楂的過關(guān)!”
“八格牙魯!”日本憲兵看不下去了,一邊罵著,一邊挽起袖子,“咚咚咚”大步走上前來,“啪!”地一聲,扇了吳開先一個大耳巴子。頓時,吳開先的臉上留下五根血紅的手指印。
站在一邊的汪曼云怕事情鬧得下不了臺,趕緊吩咐在場的一個特務(wù),去拿了一根繩子來,把吳開先背剪綁起,弄下樓,塞進一輛轎車,送進愚園路上的一家福民醫(yī)院采取緊急措施。
這是一家日本人辦的醫(yī)院,院長宮寬是個老上海。
“吳先生,你吞下肚去的回形針需要馬上弄出來,你要同我們配合,可不是鬧著玩的?!睂m寬親自動手給吳開先作了檢視后,虎著臉說。
“宮院長,你看該怎么醫(yī)就怎么醫(yī)吧!”汪曼云擺出了李士群全權(quán)代表的樣子。
“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下瀉藥?!闭鞯昧送袈?、傅也文等人的同意后,穿著白大褂的宮院長通知手下護士作好準備??墒?,吳開先不知哪根筋犯了,脾氣犟得很,堅決不肯就范。
看日本憲兵又要發(fā)火,傅也文也火了,吩咐手下特務(wù),說:“由不得他,把他的手腳捆綁起來!”特務(wù)們這就上前,不管不顧的,三下五除二將吳開先手腳捆綁了起來,抬到手術(shù)椅上,像抬一只待宰的豬。宮寬命令特務(wù)們將吳開先的嘴扳開,臨時找來一個婦女生產(chǎn)用的子宮擴張器,插進吳開先的嘴里,將一大瓶藥水灌了進去。
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吳開先說:“我要上廁所解手?!焙芸欤粋€金鎊和二十幾枚回形針排了出來。宮院長檢查后,說:“這下好了?!?/p>
汪曼云一直提起的心咚地一聲落進了胸腔子里,他笑嘻嘻地走上前來,心平氣和地對吳開先說:“開先,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我就不送你回去了。你放寬心好好休息兩天,我說過的話保證辦到。我還有些事情要忙著辦,等兩天再來看你。”看已經(jīng)舒服多了的吳開先心領(lǐng)神會地點了點頭,這就放心離去了。
汪曼云上了去蘇州的火車。
李士群一見到他,就拉著他的手,哈哈笑道:“曼云兄,事情辦得漂亮。你到上海后的一切,萬里浪、傅也文等都及時向我報告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就在你離開上海回蘇州之時,我已命令他們將夏漱芳接來同老開住在一起。老開和夏漱芳分久了,陰陽不調(diào),難怪性情那么乖張!”說時,青水臉上閃出一絲淫邪。
“士群兄不愧是去蘇聯(lián)高等特工學校鍍過金的,懂得心理學,了不起,了不起!”兩人都打著哈哈,上了李士群家的二樓客廳坐定。
“士群!”汪曼云喝了口茶,看定李士群道,“我之所以急著回蘇州,一是向你復命,我就不再多說了。要特別向你報告的是,吳開先主意已定,他讓我轉(zhuǎn)告你。我們從他身上需要得到什么材料,他知道的都會全盤托出,唯一的要求是,請你照顧一下他的臉面……之后,他會急流勇退。汪先生、蔣先生兩邊他都不再參加,寧愿到杭州西湖瑪瑙寺出家當和尚?!?/p>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崩钍咳赫f著略為沉吟,“可是老開的要求,我沒有權(quán)力答應(yīng)?!?/p>
“那怎么辦呢?”汪曼云又習慣性地搓起手來。
“這樣吧,你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周佛海你也熟。他現(xiàn)在兼任了行政院副院長,取代了汪先生的連襟褚民誼褚大胖子,權(quán)勢看漲。你不妨去找找周佛海,他說行,我立馬放人!”
“看來只好這樣了。誰叫我上了你們的賊船呢?不是說嗎,解鈴還需系鈴人,不把這事辦好辦落實,以后我汪曼云豈不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誰說不是呢?”李士群撫掌大笑。
汪曼云是個急性子,當天下午乘火車趕回了南京?;氐郊?,臉都顧不得洗,就給周佛海打電話,是周佛海親自接的,他約汪曼云去他家詳談。
晚八時,汪曼云如約坐在周佛海的書房里。
乳白色的燈光下,時年46歲的汪偽政權(quán)中的鐵腕人物周佛海坐在一把靠窗的闊大西式沙發(fā)上,中年男人的成熟、圓潤和精于心計的政客的種種特征,在他身上融為一體。一雙犀利的目光透過玳瑁眼鏡,目視著坐在對面說話的汪曼云。他在聽取汪曼云關(guān)于吳開先情況的報告,態(tài)度相當冷靜。善于權(quán)謀,身兼數(shù)職,最近又攫取了汪政權(quán)行政院副院長的周佛海真是滿面含威威不露,渾身上下流露出一種大權(quán)在握的威攝力。
汪曼云報告說,吳開先愿意與當局配合,抖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但不愿落水,希望事后去西湖出家當和尚……
周佛海聽到這里笑了,那一笑中滿含深意,他的聲音渾厚低沉,一口湖南音的北平官話,聽來有些怪怪的:
“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不是說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辩R片一閃,周佛海的眼神中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其實,老開不過來也好,免得我還要傷腦筋挪出一個部長的職位安排他。”
會見就這樣結(jié)束了。
汪曼云滿心歡喜,他已經(jīng)從周佛??谥械玫搅藴市牛瑓情_先可以如愿以償,他這個菜刀打豆腐——兩面光的角色也完成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特別繞道去了南京電報大樓,給在蘇州的李士群打了個電報告知:“士群兄并轉(zhuǎn)吳開先,兄所請,有關(guān)方面業(yè)已同意,請釋念!”
以后一個星期,汪曼云哪里也沒有去,心安理得地坐在家中,靜候上海方面?zhèn)鱽淼膮情_先出獄,準其所請的佳音。然而,一個星期后,卻又接到李士群從蘇州發(fā)來的電報,電報只一句話,且語焉不詳,請他去蘇州商量要事。
看來,吳開先的事并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汪胖子噓了口氣,有什么辦法呢,既然趟進了渾水,就不得不趟到底,他只好再次起程去蘇州。這是這月來他第三次去蘇州。
在蘇州,李士群見到他,口氣不僅大變,而且是一副談虎色變的樣子。
“曼兄,你我把吳開先這事都想得太簡單了。你想,老開那樣大一個人物,好容易被我們抓著了,屁股一拍就想走人,說是想遁入空門,”說時干咳了一聲,一笑,“談何容易!周佛海通過了,但還有日本人?,F(xiàn)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不是他周佛海的天下。嗯!事情才剛一提,日本人就上了火。幸好此事的來由被我壓著了,不然日本人知道了這其中的過節(jié),曼云兄你,還有周佛海都脫不掉關(guān)系……”
還是在蘇州李士群家舒適的二樓客廳,李士群向汪曼云細談了其間的變故。之中,更重要的還是日本“梅機關(guān)”和“松機關(guān)”的斗法。
一陣思索后,汪曼云提出還是由他代表李士群去上海爭取吳開先,把吳開先真正拿到手,什么都好說。
“不用了?!崩钍咳旱?,“吳開先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我弄到蘇州來了!”
“???”汪曼云又驚又喜。李士群要汪曼云下午去看看吳開先,“我將他關(guān)在優(yōu)待室。你們是老朋友,好好勸導他,自家兄弟好說!”
下午,汪曼云單獨去看吳開先。像上次一樣,汪曼云上了樓,堅起指頭,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守衛(wèi)特務(wù)不要聲張。他用手輕輕撩起飄拂在嵌有鐵條的窗欞上的窗簾看進去——這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屋子,正對窗有張足有五尺寬的雙人床,床上的蘇繡緞被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前有張锃亮的西式小圓桌,桌上鋪著一張雪白的淺網(wǎng)桌布,當中一只水紅色鼓肚細頸花瓶,瓶中插一兩束康乃馨,一束白的,一束紅的,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吳開先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專心致志地在看報紙。若不是正對面的一扇玻窗上也嵌著鐵條,真看不出這間屋子里住的是一個犯人。
汪曼云示意身邊特務(wù)開門。
聽見開門聲,穿一身便服,眉重眼深的吳開先調(diào)過頭來。
“開先,我看你來了。”汪曼云大步走進屋去,關(guān)切地上下打量吳開先。
吳開先什么話也沒有說,放下手中的報紙,伸過手來同汪曼云握了握,動作儀態(tài)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
“開先,你還好吧?”汪曼云關(guān)切地問。
“士群一個星期前把我弄到蘇州來了?!眳情_先述說由來,“士群對我不錯,不說像三國演義上曹操對關(guān)二爺(關(guān)羽)那樣,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倒也是天天有魚有肉有酒地款待。我也想轉(zhuǎn)了,”說著,詭秘地環(huán)顧左右,看左右無人,說,“你我兄弟之間實不相瞞?!眳情_先壓低聲音,“我已得到委員長‘留身報國’的暗中指示,我不死了,為了黨國,我得好好保重身體!”
“???”汪曼云不禁訝然失聲,“開先兄厲害,關(guān)在這里,還能得到委員長的指示?”
“不瞞老兄!”吳開先將胸脯一挺,自鳴得意地說,“不管我是關(guān)在上海極司斐爾路76號,還是關(guān)在蘇州特工站,都得到了不少兄弟關(guān)照。這中間,首先關(guān)照我的自然是你曼云兄和士群兄?!眳情_先把話說得更白了些,“因為兄弟們想巴結(jié)我,想給自己留一條退路,想通過我走通重慶這條路子。特別是到了蘇州,這里沒有日本人監(jiān)視,我可以放心大膽地通過我的網(wǎng)絡(luò),同重慶接上關(guān)系,替弟兄們辦事?!?/p>
汪曼兄輕聲問:“這些,士群知道嗎?”
“士群不知道能行嗎?”
聽到這些,汪胖子暗想現(xiàn)在各人都在暗中走重慶的路子,給自己留后路,看來自己還得將吳開先這條線抓緊。他們親親熱熱聊了一會,李士群步履匆匆地來了,揚起手中的電報,莫衷一是地一笑,說:“開先兄真成香餑餑了。這不,汪(精衛(wèi))先生和周佛海都爭著要見你。行政院已派車來接,連我們都沾光了,我、還有曼云兄陪你去?!闭f著將手中的電報給他們看了。電報是周佛海發(fā)來的,很簡短,也很客氣,就說他和汪先生想見見吳開先。
午后,李士群、汪曼云陪著吳開先去了南京周佛海的官邸。不過,周佛海單獨同吳開先談了一個多小時,將陪著去的李士群和汪曼云晾在一邊。完了,他們陪吳開先去汪精衛(wèi)處,車上,他們問吳開先和周佛海談了些什么,吳開先滑頭,避而不談,只是說,周佛海一見我,就和我抱頭痛哭……李士群恨周佛海,也就不問,只是滿臉陰云和狐疑。然而,到汪精衛(wèi)家就不同了。汪精衛(wèi)讓他們?nèi)硕既ニ麡巧虾廊A的西式客廳里坐了,讓傭人上了好茶好點心。汪精衛(wèi)出來了,還是穿著一身雪白的西服,顯得無與倫比的典雅風趣。他同吳開先的談話看起來沒有什么實質(zhì)意義。與其說是談話,不如說是在同他們隨意地談心、討論問題,又好像是面對一群記者,借這個機會洗刷自己身上的漢奸罵名。
“開先,你是重慶方面的大員?!蓖艟l(wèi)說得輕輕松松的,“我知道,重慶方面好些人罵我叛國!吳先生,你說,我究竟做得對不對?我們可以討論。同人家日本人打,我們打不嬴。打下去,得到好處的只有共產(chǎn).黨。你有沒有看到,抗戰(zhàn)才打了一年,國民黨240個精銳師就打掉了將近一半。人家共產(chǎn).黨卻從陜北那個窮地方突圍而出,力量發(fā)展得驚人。沒有辦法,我汪某只有出面,曲線救國。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全中國的老百姓。誰對誰錯,歷史自有公論。”說到這里,他顯得有些激動,端起茶幾上的龍井茶,抿了一口。情緒平靜下來,一邊用白皙修長的五根手指,輕輕敲打著身邊的髹漆茶幾,一邊說,“我從不罵人,罵人是沒有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罵人也于事無補,你們說,對不對?”
汪精衛(wèi)說到這里,巧妙地將“球”踢給了坐在旁邊的三人。
吳開先只一句:“汪先生做事,自有汪先生的道理?!?/p>
李士群、汪曼云則將汪精衛(wèi)大大恭維了一番。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汪精衛(wèi)表現(xiàn)出從來沒有過的客氣。汪精衛(wèi)的性格他們都是知道的,很虛偽。往往同人家握手,人家剛剛離去,他就會掏出手絹揩手,再將手絹扔到垃圾堆里去。留人吃飯,也不過是一種表示,三人都站了起來,說了謝謝,汪主席國務(wù)纏身,就此告辭。然而,這天汪精衛(wèi)堅決要留他們。主客這就移到隔壁一間精致的餐廳里坐了,是一桌標準的法國大菜。平素像影子似跟在汪精衛(wèi)身邊的陳璧君今天沒有出現(xiàn)。汪精衛(wèi)將手一比,身穿雪白制服的歐仆輕步上前,為他們將插在酒杯里蝴蝶狀的餐巾展開,鋪在腿上,褪去筷子上的紙。汪精衛(wèi)笑道:“我是不喝酒的。今天難得聚會,我就喝飲料,喝酒的自便?!弊郎蠑[著美國白蘭地,法國葡萄酒,還有中國的茅臺、五糧液。
一陣叮叮當當聲響過,汪精衛(wèi)、李士群、汪曼云、吳開先面前的高腳酒杯里分別盛上法國葡萄汁、五糧液、葡萄酒和白蘭地。汪曼云乖巧,率先舉杯站起來說:“汪主席日理萬機,抽出時間接見我們,還設(shè)家宴招待我們,不愧為現(xiàn)代政治家,我們深表感謝!”
汪精衛(wèi)滿意地笑笑,將手招招,示意汪曼云坐下。
“咣!”地一聲碰杯,杯中濺起的汁液、酒花在璀燦的燈光照耀下,發(fā)出眩目的光彩。家宴菜肴豐盛,法式炸雞、色拉、牛排……應(yīng)有盡有,大家隨吃隨聊。為了助興,汪精衛(wèi)讓下人開了留聲機——一首法國小夜曲幽幽地響起。顯然這首小夜曲是汪精衛(wèi)喜歡聽的,在營造出一種如夢似幻氛圍的同時,透出一種深沉的憂郁。
“人生苦短,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汪精衛(wèi)一邊呷著葡萄汁,一邊感慨道,俊美的臉上流溢著一種深沉的悲哀。汪精衛(wèi)指著吳開先說,“就如開先,曾幾何時,大家在重慶還是老朋友,現(xiàn)在坐在這里,人還是同樣的人,卻已然成了兩個營壘?!闭f著一聲苦笑,“想我汪兆銘,也算飽讀詩書,學有所成。若不是為國為民,何必如此為國是操心赴湯蹈火?當年,我謀刺清朝攝政王失敗,抱必死決心,寫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時,被國人視為民族英雄。而今,卻被國人罵為賣國賊,殊不知如今國家民族利益比當初還要危急。同日本人打下去,就會讓共產(chǎn).黨人爬起來,中國將淪入萬劫不復之地。無奈間,我做出此舉,比當初謀刺攝政王時,更需要勇氣和謀略。國人的素質(zhì)太低,總是被狹隘的民族利益蒙上眼睛,弄得黑白難分。一般老百姓不懂其間奧秘就不說了,問題是,不少高官上層也跟著起哄,這就不能不令人寒心。好在我們所做的一切,是非功過,時間都會予以證明?!闭f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無盡的委屈、憂怨都在這長長的嘆息聲中了。
第一次近距離打量汪精衛(wèi)的汪曼云,同李士群、吳開先一樣,一邊說著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一邊暗想,人說汪精衛(wèi)極善言辭,看來不僅如此,而且極善于偽裝詭辯。
家宴在汪精衛(wèi)的又一次表演中結(jié)束。
“來來來?!巴艟l(wèi)要仆人在他酒杯中斟滿又濃又紅的法國葡萄酒后,很豪壯將酒杯一伸,“我本來患有糖尿病,醫(yī)生是不讓喝酒的。但今天與三位談得高興,為了我們更好的合作,尤其是開先,我們最后干了這杯?!?/p>
他們干了杯后,旁邊墻角一架很富歐洲中世紀特色的座鐘當當?shù)厍庙懥司畔?。李士群、汪曼云、吳開先適時站起身來,向汪精衛(wèi)告辭。汪精衛(wèi)同他們一一握手——握得很輕。同時,以似乎不介意的姿態(tài)告訴他們,第二天,最高顧問日本影佐中將(影佐已升為了中將)要同吳開天談話……至此,三個人才知道,原來汪精衛(wèi)讓他們上南京,是因為影佐的關(guān)系。汪精衛(wèi)接見吳開先,是一個序曲。而汪精衛(wèi)的談話和氣氛,看似隨意,其實大有深意。汪精衛(wèi)剛才那番話,其實是有意說給吳開先聽的,希圖吳開先將他那番話傳達給重慶。
翌日清晨,李士群接到“梅機關(guān)”電話,要他帶著吳開先火速去見影佐將軍。車在影佐官邸前停了下來——這是原先一個國民黨高官的住宅,很氣派。嵌著銅質(zhì)獸環(huán)的紅漆大門,中式門樓,九級石階下,一邊蹲一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漢白玉石獅。高墻深院中露出中西合璧建筑。在門前接受了日本憲兵的檢查后,兩扇紅漆大門緩緩洞開,轎車緩緩而進,沿著花木夾道的碎石路,朝官邸縱深開去,最后停在了庭院深處的一幢乳黃色的法式小樓前。
當李士群陪著吳開先從中間那輛轎車上下來時,武裝特務(wù)們已作好了警衛(wèi)。一個戴著眼鏡、矮胖、穿黃呢軍服、武裝帶上挎著一只三八盒子槍的日軍少佐,用犀利的眼神看了看吳開先、李士群,將他們帶進一間日式客廳坐在榻榻米上等候。坐下不久,一位戴著眼鏡、身著和服、唇上護著一綹日本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啊,山本先生!”來人李士群是認得的,他是影佐的副手山本。李士群趕緊站起身來,滿臉堆笑,作拱打揖。山本不滿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戴在腕上的手表,用一口標準的北平官話冷冷地問:“李士群君,你看是什么時間了?”
“啊,過了五分鐘?”李士群知道日本人時間觀念很強,連忙陪笑解釋,“是這樣,我們來時,路上遇到了點小耽擱,因而來遲,對不起,山本先生,請原諒?!?/p>
“影佐先生最不喜歡不守時間的人?!鄙奖静宦犂钍咳旱慕忉專渲樥f,“影佐先生的時間比誰都寶貴,因為你們遲到,他今天另有安排了?!闭f著手一甩,“請你們回去,見面時間另定。”李士群只好帶著吳開先灰溜溜地返回南京特工區(qū)聽命。
吳開先行情看漲,汪曼云心中好生高興。
以盡地主之誼為名,第二天,汪曼云在寧海路54號的家中設(shè)宴款待吳開先、李士群。陪客都是在南京的汪偽特工系統(tǒng)中的頭面人物,有蘇成德、楊杰、馬嘯天、夏仲明等。餐廳里,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
“滿杯、滿杯!”汪曼云率先舉杯說,“開先最近受了些苦,雖然士群和我們大家都竭力從中想方設(shè)法,但還是不盡如人意。”汪曼云會說話,里面的意思都有了,看李士群頻頻點頭,大家連聲說好,他接著說下去,“現(xiàn)在呢,開先行情看漲,我們大家都高興??磥恚粝壬腿毡救硕计谕_先搭起一架通向重慶的和平之橋,不知我說得對不對?分久必合,不定哪天,開先會忽然變成一匹千里馬,而我們這些人也就是附在千里馬尾驥后的蚊蠅,跟著開先沾光?!?/p>
“說得好,干杯!”李士群也將手中酒杯一舉。
“咣!”大家都站起身來碰了杯,濺起朵朵酒花。幾杯酒下肚,他們的嘴就沒有了遮攔,都是搞特工的,大人物們搞女人的軼事,成了最好的談資。一時,場上充滿了污言穢語,一頓飯從上午十一點,吃到下午兩點未完。
“哎喲!”李士群猛地一驚,看了看腕上金表,站起來說,“看,只顧說得高興,差點誤了大事。走,影佐約我們見面的時間就要到了,只剩一刻鐘了,這次再遲到可不得了!”說著,趕緊拉起吳開先匆匆出門。
他們這次是直接到影佐的家——南京匡房路6號中段一座有花園的日式洋房。這次他們緊趕慢趕,準時在影佐的客廳榻榻米上坐下。只聽一個伺女在門外“哈依”一聲,影佐大步進來了,李士群帶著吳開先趕緊起身。身著和服的影佐細細看了看吳開先,自己率先坐了下去。吳開先打量了一下坐在對面的這位深受日本軍部器重、專事汪偽政權(quán)的中國通影佐中將。影佐這會兒看上去,不像個軍人而像個大學教授。身著和服,長相斯文,個子不高不矮,顯得比較清瘦,唇上護有一綹仁丹胡,濃黑的眉毛,戴著一副眼鏡,身板筆挺,流露出某種職業(yè)軍人的氣質(zhì)和特征。影佐久久不說話,讓人覺得高深莫測。
李士群將吳開先給影佐作了一番介紹后,影佐很高興地說:“能見到吳開先君很高興。”他一口標準的北平官話,說得慢條斯理。
“謝謝!”吳開先說時,端起茶杯,手中的茶杯圓圓黑黑的,很古樸,像是一枚碩大的中國象棋的棋子。茶是日本清茶。吳開先將端在手中的杯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抿了一口。
“看來,吳先生是精通日本茶道的?!庇白粜α诵?。
“談不上精通,只是喜歡而已?!?/p>
“其實日本許多東西都是跟中國學的?!眳情_先的話給了影佐一個最好的借題發(fā)揮的機會,他開始侃侃而談,“在你們中國流傳的那個秦始皇派五百童男童女跨海尋靈芝的故事,在日本也流傳已久。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日本民族就是你們中國的一支。我到中國,就像回家一樣,從來就沒有過任何陌生的感覺。既然日中兩國同文同種,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的?”吳開先心中暗想,影佐這家伙果真厲害,知識淵博,不同于一般只會沖沖殺殺的武士,他不僅善于借勢,而且善于趁虛而入、懂得攻心為上。
影佐繼續(xù)說下去。他以沉痛的腔調(diào)回顧了自“七七”事變以來,兩國的誤會與不幸。他巧妙地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明明是日本侵略中國,在他說來,倒像是中國對不起日本似的。最終,他歸結(jié)到兩國應(yīng)該和談,早日結(jié)束這場不幸,相互提攜,以求日中共存共榮,進而建立起“大東亞共榮圈”。說完后他看了看吳開先,等著他的回應(yīng)。
顯然,影佐繞了這么大的彎子,都是奔吳開先來的。他把吳開先看作是重慶的化身,想做通吳開先的工作,同重慶方面拉上關(guān)系。這樣,也許會事半功倍,出奇制勝。然而,這時的吳開先能談什么,能代表什么呢?局勢明擺著,現(xiàn)今中國各界抗日呼聲日高,國際上,以中美英蘇為首反對日、德、意軸心的同盟國業(yè)已形成,而且局勢正在朝同盟國方面好轉(zhuǎn)。蔣(介石)委員長抗日已成了象棋上過河的兵,只有進沒有退。況且他吳開先只是俘虜一個,叫他怎么說呢?直說,沒有好果子吃;虛與應(yīng)承吧,也不行。怎么繞得過去呢,幸好酒喝多了,吳開先決定借酒造勢,先躲過去再說??从白粢桓毕炊牭臉幼?,吳開先只說了一聲“影佐先生!”就哇地吐了影佐一身,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
李士群嚇壞了,一邊去攙扶吳開先,一邊解釋:“中午,吳開先的朋友們請他吃飯,吃了點酒,不想他如此不勝酒力,吐成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
“瑤不拉搭(醉了)!瑤不拉搭(醉了)!”影佐并沒有發(fā)脾氣,只是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用手搧了搧一屋的酒氣臭氣,惋惜地對李士群說,“不巧得很,我本想同他好好交流交流的,看來談不成了,也沒有機會了。你帶他回去吧!”說著,站起身來,輕輕咳了一聲。推拉門無聲開了,一個便裝的日本男人進來,將李士群和吳開先帶了下去。
身著日本和服的影佐,目視李士群、吳開先離去,他失望極了。這也許是他在中國大陸搞“和平運動”建功立業(yè)的最后一次機會了。因為,他和他的“梅機關(guān)”作用不大,軍部很可能近期將他召回國內(nèi),經(jīng)他再三請求,軍部給他最后一次機會,并專門從國內(nèi)派了布施少將來等候消息。不想結(jié)果卻是如此!
夜幕中,影佐釘子似地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個黑色的幽靈。
聽說李士群帶著吳開先從影佐那里回來了,汪曼云立馬趕去問結(jié)果。“開先真狗屎!”怒氣沖沖的李士群正要細說下去,辦公桌上的電話驟響,李士群抓起電話,沒好氣地大聲問:“找誰?”
“啊,濱田大佐?”頃刻間,火旺的李士群像被人抽了筋、放了氣似的,立刻變得柔順起來,一邊聽電話一邊嗯嗯的答應(yīng)著。
放下電話,李士群告訴汪曼云:“問題嚴重了。電話是‘梅機關(guān)’打來的……日本人要槍斃吳開先?!苯又?,把吳開先剛才的表現(xiàn),說給了汪曼云聽。
“以影佐的為人,還不至于吧?”汪曼云沉思著說。
“怎么不會?”李士群細說緣由:今天影佐接見吳開先,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也是他在中國建功立業(yè)的最后機會??墒?,影佐兩次接見吳開先,第一次我們遲到,第二次吳開先又吐了影佐一身。影佐雖然有修養(yǎng),心里一定惱怒萬分?,F(xiàn)在,影佐只要一走,“梅機關(guān)”可能馬上坍臺。早就在一邊垂涎的“松機關(guān)”,會馬上將吳開先這只肥羊抓在手中。這樣,即使影佐饒了吳開先,他的手下也饒不過。
“剛才來電話的濱田大佐是影佐的得力助手,他在電話中,要我將吳開先轉(zhuǎn)送到日本憲兵手里,還質(zhì)問我,一個重慶要犯你們都管不好嗎……”
汪曼云聽后沉思著說,問題確實嚴重,不過還有辦法。我們可以拖!不管這是濱田大佐個人的意思還是代表影佐,讓我們將吳開先現(xiàn)在就送到日本憲兵隊去,堅決不可!只要一送去,吳開先說不定今夜就沒命了。
“拖?”李士群說,“怎么拖呀?”
“趕緊給影佐去電話,就說今天的兩次失禮都不是故意的?,F(xiàn)在,吳開先酒已經(jīng)醒了,非常懊悔,強烈要求再次登門,向影佐先生賠禮道歉。士群兄出面,影佐如果同意,吳開先就有救了。”
李士群想想有理,便照做,影佐同意。于是,李士群又帶上吳開先上影佐家去了。就在這個時候,影佐接到軍部命令,明天一早返回日本。因此,吳開先他們此去完全是象征性的。
翌日清晨。南京機場似乎還未睡醒,沾滿露水的停機坪上,一字排著幾架飛機。一架“大和號”日本軍用飛機的雙翼和尾部都烙有一個大大的紅膏藥似的日本太陽旗,在晨光的涂抹中血浸浸的,很刺眼。
幾輛小車首尾銜接而來,在偌大的機場背景下,像是幾只蠕動的黑色甲殼蟲。
幾輛小車在“大和號”前停下來。從車上陸續(xù)下來了影佐、濱田、陳公博、周佛海、李士群等人。影佐奉召今日回國,陳公博等汪偽政權(quán)要人來送別。
影佐今天戎裝筆挺,披件黃呢披風??伤哪樁溉皇萘艘蝗?,他走上前來,挨個和陳公博、周佛海、李士群等人握手惜別??设F青著的臉上顯露出的神情是相當沮喪無奈的。
陳公博代表汪精衛(wèi),向影佐顧問表示由衷的謝意和敬意。
“影佐將軍對和平運動作出了巨大貢獻。”陳公博字斟句酌,滿嘴外交辭令,“我再次代表汪先生向影佐顧問表示由衷的感謝與深深的敬意。最高顧問榮轉(zhuǎn)后,汪先生期望能一如既往地得到您的關(guān)注和支持,并保持私人之間的友誼?!?/p>
影佐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打量了一下身邊這位一開始反對和平運動,卻因為懷著“汪先生落水,我不能站在岸上”而走上“和平運動”的陳公博——時年51歲的陳公博,與西裝革履的周佛海、李士群不同,他著一襲黑色絲棉襖,顯得很國粹;皮膚黝黑,隆準深目,平頭,頭發(fā)又粗又硬,鋼針般根根直立,猶如他桀驁不馴的個性。
陳公博致詞完畢后,影佐踏著舷梯上了飛機,卻又轉(zhuǎn)過身來,用無限留戀的目光最后看了看空曠的南京機場和站在機下向他招手送行的陳公博等人,揮了揮手,掂了掂搭在手臂上的軍大衣,口中喃喃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呀!從我1938年到中國,與諸君朝夕相處,歷經(jīng)磨難,為和平動動殫精竭慮……”說著,無限傷感地嘆了口氣,“我是不愿離開你們的,然軍部召我回去,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國家多事之秋,影佐愿聽從驅(qū)遣,以死效命?!闭f完再次揮了揮手,進了飛機,艙門隨即關(guān)上了。
“大和”號飛機開始起動、滑行、加速、起飛,很快消失在了陰霾低垂的東方天際。南京機場上歸于寂謐,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陳公博、周佛海、李士群、濱田大佐等若有所失地發(fā)了一陣神,才一個個上車離去。
影佐走后一個星期,汪曼云接到已回蘇州的李士群加急電報,要他立刻到蘇州有事相商。一見面,李士群就將一封電報拍到他手中,神情緊張地說:“影佐一走,圍繞著吳開先‘梅機關(guān)’和‘松機關(guān)’爭奪越加緊張,剛才濱田大佐又從南京來電,要我槍斃吳開先,這該如何是好!”
汪曼云嚇了一大跳,忙看“梅機關(guān)”來的電報:“經(jīng)我們商議,吳開先留著已毫無意義。所以,中國方面如對他處以極刑,我們沒有異議。據(jù)我們所知,‘松機關(guān)’都田大佐將專為此事來蘇。具體意見,希急告我們?!?/p>
“這不是還有轉(zhuǎn)寰余地嗎?”汪曼云抖著手中的電報紙,復述著濱田大佐來電中的電文:“‘如果中國方面對他處以極刑,我們沒有異議?!@樣看來,話沒有說死。再說,‘松機關(guān)’馬上就要接手管我們,他濱田的話算個屁,完全可以不聽!我們不聽濱田的。”
“問題是,濱田明天就要來蘇州,難道我李士群能同日本人對著干?”
“也有辦法?!蓖袈普媸莻€狗頭軍師,他想了想說,“現(xiàn)在影佐回去了,濱田之所以督促我們槍斃吳開先,矛頭是對著‘松機關(guān)’的。濱田是個毛病很多的人,我們只要對癥下藥,事情就會有變化!”
李士群一聽,手一拍說好,就照曼云兄說的辦。
第二天上午十時,李士群率江蘇省府各廳、處、局和特工部在蘇州的頭頭腦腦到車站迎接,他還組織了一批所謂的民眾代表團浩浩蕩蕩云集月臺上,場面搞得像是歡迎國家元首一樣。
“嗚——”都甲乘坐的專列準時進站。李士群率眾迎上前去,軍樂隊奏起了迎賓曲。車門開處,都甲帶著一個衛(wèi)兵在大家面前亮相。他又矮又胖又黑,身穿黃呢軍服,腰上挎一把軍刀,戴一副寬邊玳瑁眼鏡,周身上下圓滾滾的。都甲不料歡迎他的場面如此盛大,在車門口略微一愣,隨即才露出笑容。李士群帶領(lǐng)他的隨員們向都甲鼓掌表示歡迎,都甲端起派頭,伸出一只圓滾滾的手,向大家示意,一邊威風八面地緩緩走下車來,像只橫著走路的螃蟹。
與此同時,一輛漆黑锃亮的防彈轎車徐徐駛上月臺,輕輕停在都甲身邊。這是李士群精心準備的。他很清楚都甲愛虛榮、愛熱鬧的性格特征,不僅將最好的一部車調(diào)來,而且在轎車的車頭兩邊分別裝飾著汪精衛(wèi)政權(quán)和日本的國旗。李士群快步上前,彎下腰去,親自為都甲拉開車門,微笑著手一比,說:“都甲先生請!”
都甲當仁不讓,笑吟吟地上了車。
臨時調(diào)來的四輛武裝摩托車在前開道,一串小車簇擁著都甲的車,威風凜凜地向獅子林而去。車隊過處,大街兩邊都站著由軍警監(jiān)視著的大批蘇州市民,他們有氣無力地揮動著手中紙做的三角形太陽旗或是拖兩根豬尾巴似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小旗。街口那些穿一身黑制服,被蘇州市民譏諷為“黑烏鴉”的警察,也全都站得筆直,挺胸向車隊行舉手禮。陪著都甲坐在防彈轎車內(nèi)的李士群觀察著都甲笑吟吟的樣子,心中卻在冷笑。
車到獅子林,李士群首先陪著都甲參觀了給他安排的住處——獅子林后院的一幢一樓一底的西式建筑改成的日式小樓,粉壁、推拉門、木質(zhì)窗欞,榻榻米一塵不染。周圍戒備森嚴,小院中花木茂盛,環(huán)境幽靜,清爽舒適。走了一圈,都甲高興得瞇起眼睛,對李士群豎起指拇,連說:“阿里阿篤(謝謝)!阿里阿篤(謝謝)!”
中午,李士群在獅子林為都甲舉行了盛大的宴會。
下午,李士群等都甲休息過后,去都甲下榻處進行了拜會并在親切的氣氛中,就吳開先的問題進行了會談。
一切都在按汪曼云預先的設(shè)計進行。
黃昏時分,按照都甲的意思,李士群將吳開先秘密帶到了都甲處,作了引薦后,自行離去。
沒有開燈,一身和服的都甲和吳開先面對面地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雪白的窗紙上,最后一線天光也逐漸隱退了。一縷慘白的月光透過窗欞,給相對無言、默默打量著彼此的敵對兩方即將開始的對話增添了一種冷峻。
“你還能將我們‘梅機關(guān)’的話帶給重慶的蔣介石嗎?”都甲也說一口標準的北平官話,他單刀直入,直奔主題,“你同我的談話能代表重慶嗎?”還沒有倒的原影佐副手、現(xiàn)“梅機關(guān)”暫時負責人都甲大佐滿懷期冀。
“能。”因為有李士群、汪曼云的再三囑咐,這次吳開先很清楚自己險惡的處境,在同都甲的談話中,一點也不敢大意,正襟危坐,神情專注。那樣子,讓人想起一個手段老辣的棋手因為疏忽輸了棋,在關(guān)鍵的一局中的最后一搏。對方出了當頭炮,趕緊來個馬來跳。
都甲在重彈了一番“日中兩國同文同種”、“日中提攜”、“共創(chuàng)大東亞繁榮”的老調(diào),表示日方希望盡快同蔣介石冰釋前嫌、締結(jié)和平的愿望后,問吳開先知不知重慶方面現(xiàn)在可有停戰(zhàn)和談的誠意。
“有?!眳情_先是個職業(yè)老黨棍,為了求生,他這次發(fā)揮得相當有水平,似乎他不是日本方面的俘虜,而是蔣介石派來與日本方面秘密談判的代表。
“都甲先生,你應(yīng)該知道!”他說,“蔣委員長從抗戰(zhàn)一開始就是被迫的,他定的國策‘攘外必先安內(nèi)’,就是最好的證明。這一點,用不著我作過多的解釋。蔣委員長不愿意抗日卻又發(fā)動領(lǐng)導了抗日,看起來是個悖論,實際上是因國際國內(nèi)復雜的政治力量所逼而致!”說到這里,他以攻為守,巧妙地打起了日本的屁股板子,“遺憾的是,貴國國內(nèi)政局發(fā)生了變化,特別是貴國的近衛(wèi)聲明,不僅關(guān)上了和談的大門,而且是逼委員長抗日。需知,在今天的中國,能真正左右中國局勢者,除蔣先生外沒有第二人。
“令人可喜的是,貴國首相東條英機最近發(fā)表聲明,決心檢討過去對華的外交失誤,調(diào)整政策,以期盡快實現(xiàn)、締結(jié)中日和平。我們相信貴國政府的誠意。”說時出語鏗鏘,用了不容置疑的語氣,“貴國需按1937年戰(zhàn)爭初期提出的和平條件為基礎(chǔ),明確認定蔣委員長為談判對手。只有這樣,中日之間方有實現(xiàn)和平的可能?!?/p>
都甲默了默,說:“好,我可以即刻將吳先生的話轉(zhuǎn)告大本營。不過,這中間需要一個過程,請吳先生安心休息,等待一段時間?!?/p>
“好?!眳情_先喜之不禁,這正是他希望的。
都甲看來還心存幻想,以為他們這個專事汪精衛(wèi)的“梅機關(guān)”只要搶先一步,拿下了吳開先就可以立功,他現(xiàn)在暫時負責的“梅機關(guān)”就可以起死回生。他說:“蘇州這一趟我沒有白來。吳先生愿為日中和平努力,我很高興,也很敬佩。我們雙方都可以靜待一段時間。這期間,吳先生的安全,我可以保證,請放心?!?/p>
談話結(jié)束,吳開先離去時都甲竟同他握了手。
吳開先被連夜“押”回去,一直靜候的李士群、汪曼云得知談話結(jié)果后也都喜不自禁。
一時,吳開先在蘇州特工站簡直成了紅人。大小特務(wù)爭著巴結(jié)他、討好他,向他大獻殷勤。汪曼云在蘇州呆了兩天。李士群為了感謝這個智多星,破天荒地陪著汪曼云游了蘇州一些名勝古跡。
中秋節(jié)到了。吳開先很會做人,他拿錢讓小特務(wù)去蘇州前街味軒酒店包了兩桌席,遍請?zhí)K州站大小特務(wù),過后又買了好些蘇式月餅送大家吃。李士群也是投桃報李,人情做到底。他派人去上海把老開的妻子夏漱芳接來,讓他們夫妻團聚。
那天,吳開先和他的妻子夏漱芳正百無聊賴地在屋里看一本麻衣相術(shù),李士群興沖沖而來說:“開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日本國內(nèi)政局復雜,都甲他們的‘梅機關(guān)’還沒有垮,看來,你們那天的談話,都甲報告上去,還真是引起了走投無路的日本上層的重視?,F(xiàn)在,日本人為表示和談?wù)\意,馬上要你回重慶!”說著兩手一拍,“‘吉人自有天相’這話一點不假!”
“全靠你和曼云!”吳開先沒有忘記恭維李士群和汪曼云,“我如果能回重慶,一定把兩位仁兄的貢獻報告委員長?!边@一說讓李士群越發(fā)高興。
吳開先問李士群:“你們什么時候放我走?”
“什么我們?”李士群一笑,“見外了不是?如果能做得了主,我巴不得馬上就放你走,現(xiàn)在你什么時候走,還是日本人說了算。時間雖然還沒有確定,但肯定快了,而且,事情是千真萬確的。”
“開先,我們終于苦盡甘來,可以回重慶了!”在一邊聽到這個好消息的夏漱芳說時,高興得依偎在丈夫肩上。多少天來,愁容不展的她,這會兒心里高興得像一只玫瑰忽然開放了。
李士群為了巴結(jié)吳開先,把萬里浪月前在他家抄的田契、房產(chǎn)、金磅、股票等東西全部還給了他,完了還讓吳開先公開點數(shù)。
“你我之間還有什么清點不清點的!”吳開先收斂了一段時間的派頭出來了。
“還有你那輛雪佛萊小轎車,萬里浪雖然給你弄到蘇州來了,可我一直不準他們用,一直保管得好好的!”李士群討好地說,“開先,你看,我是不是派人開回上海你的家去?你們回重慶前,是一定要先回上海一趟的吧?屆時我給你掛個專列。”
吳開先說好,一副受之無愧的神態(tài)。
兩天后,吳開先夫婦要回上海了。李士群在蘇州飯店為他們舉行盛大的歡送宴會,邀請?zhí)K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席作陪。之后真的掛個專列,親自把吳開先夫婦送回上海。
就在前一天晚上,吳開先把李士群找到自己家里作了一番密談。
“我明天回重慶,行動自然是秘密的?!眳情_先不無得意,“就連我乘坐的飛機,也是周佛海同戴笠秘密聯(lián)系后,親自指派的。回去后,我自然會時常銜命在上海、南京和重慶間飛來飛去。這些,我和都甲以及周佛海談得比較多,以后仰仗士群你的地方也多。另外,你我之間還可以做些美金倒賣方面的生意,這方面大有賺頭。我走了,我的老娘還在上海,夏漱芳也暫時不跟我走。請士群兄多多關(guān)照她們。老頭子(蔣介石)那邊,你們不說,我也會給你們作解釋的……”李士群頻頻點頭,感激涕零。
就在吳開先乘周佛海專門調(diào)給他的專機,還在天上飛時,在重慶的大街小巷,賣報的小販已經(jīng)揚著手中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報紙沿街叫賣,將這樁見不得人的事情抖露了出來。當天山城百萬人民為此事議論紛紛,一片嘩然!吳開先這樁事情雖然做得秘密,卻被中共上海地下組織弄得清清楚楚,公開揭露,引起了爆炸性的反響!
“娘希匹!”當蔣介石從新華日報上看到這則消息時,大發(fā)雷霆,氣得摔碎了他桌上那只裝滿了白開水的玻璃杯。